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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天行有常 

  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

  ——荀子 《天论》篇

  一

  楚国,“地方五千里,带甲百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支十年”(苏秦语)。其领土在战国诸侯国中最大。北至今日陕西、河南、山东,南达江苏、浙江、云贵,几乎囊括了南半个中国。鱼米之乡,物产丰富。楚人多才,山水如画,境美人秀,又是一个音乐舞蹈之邦。每逢节日庆典,婚丧祭祀,必歌之舞之。歌中多有“兮”音,无论高歌低吟,都慷慨激越,充分表达出深沉悲壮之情。

  楚国的历史甚为悠久,是传说中五帝之一颛顼的后代子孙。颛顼名帝阳,颛顼的父亲是昌意,昌意的父亲是黄帝。楚国人与中原诸国同是一个共同的祖先。

  西周初期,楚国建国于江汉之间,那时,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未开恳的处女地。所谓“昔我先王熊绎,辟在荆山,筚路蓝缕,以处草莽,跋涉山林,以事天子”。

  楚国一度曾经十分强大。在楚庄王时(公元前614年至公元前591年)曾做过春秋五霸之首。所谓“三年不鸣,一鸣惊人;三年不飞,一飞冲天”。楚庄王承继王位之后三年,天天酗酒滥饮,日日沉湎于声色,不问朝政,不施政令。并传出诏旨,谁敢谏言者杀。引起了忠臣的不满。岂知他用的是韬光养晦之计。三年之后,他识别了朝中臣子的忠奸,谁有才,谁无能;任用贤才,革新政治,镇压了权族若敖氏的叛乱,威降陈、郑,制服宋国,与晋国争霸,把楚军浩浩荡荡地开到周王室的所在地洛阳城外,向周天子示威。此时仅仅徒有虚名的周天子,惊慌失措,慌忙派了身边的大夫王孙满带了礼物来慰问。楚庄王有意寻问象征周天子权威的传国之宝九鼎的大小轻重,并且告诉来慰问的大夫王孙满:“你不要仗恃着九鼎,楚国折了戈戟的尖子,就足够铸造九鼎了!”可见当时楚国的威势。

  然而,以后的楚国,一代不如一代,国势日渐衰落。从春秋到战国正是中国的社会大变革时期,生产工具的改进,经济的发展,旧有的奴隶制正在被新的封建制所替代。各国的政治都在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进行改革。公元前369年,魏文侯用李悝为相,进行改革。公元前359年到公元前350年,秦孝公用商鞅为相,实行变法。赵国、齐国和韩国也都先后实行了改革。楚悼王曾用吴起为相,进行变法。但是,由于楚国的噜隶主旧贵族权势太重,变法失败了。吴起被旧贵族车裂而死。以后又有屈原倡导楚怀王改革政治,屈原又被谗臣陷害,自投汨罗江而死。

  如今,荀子被请到楚国来,同样抱着改革政治实行新政的宏大愿望。他对楚国的过去和现在深有所知,他知道吴起和屈原实行新政的结果,不愿意重蹈吴起和屈原的复辙。

  吴起原是卫国左氏(今山东定陶县西)人,少年家境富裕,为求取功名,游历四方。他发誓若不能当上公卿将相绝不再踏回卫国一步。不久他的母亲死了,为信守他的誓言,竟然没有回去奔丧。他拜孔门弟子曾申为师,学习儒学。曾申因其违背了儒家的礼义而不许他称为弟子。以后他又学习兵法韬略。

  吴起曾做过鲁国的大夫和魏国的西河郡守,在军事上屡立战功。写过《吴起兵法》四十八篇,很受魏文侯的器重。魏文侯死后,魏武侯继位,因受到丞相公叔与贵族王错等人的忌恨和陷害,失去了魏武侯的信任,被迫离开魏国,到了楚国。

  吴起初到楚国被任为“宛守”(今河南南阳市),主持对魏国和韩国的军事防务。一年之后,即被楚悼王提升为令尹。

  吴起认为,楚国这样一个土地广阔、物产丰富,人才济济的大国,之所以落到“贫国弱兵”的境地,是由于“大臣太重,封君太众”。这些大臣和封君“上逼主而下虐民”。吴起可说是一位很有见地的人,他对楚国的病因,看得很准,想得很透。他的变法直接向旧贵族开刀,要“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”。

  吴起对封君的子孙“三世而收爵禄”。减削官吏的俸禄,精简无能无用之官,裁汰不急之官,用节省下来的财源供养“选练之士”,增强军事力量。

  楚国地广人稀,多余的是土地,不足的是百姓。吴起迫使旧贵族离开都城,离开人口稠密的繁华城市,充实荒凉的地方。这帙,既可以不让旧贵族势力上逼君王,又可以开发荒凉地区。

  吴起在朝廷中“塞私门之请”,禁止私门请托,不许以私害公。

  吴起的变法,击中了楚国的要害,铲除了多年的弊端,很快收到了富国强兵的效果。吴起曾“南收扬越,北并陈蔡”,“却三晋,西伐秦”。公元前381年,魏国攻伐赵国,赵国求救于楚国,楚军救赵攻魏,大败魏军,战马饮之于

  黄河

  正因为吴起变法取得了巨大的胜利,楚国的旧贵族才对吴起恨之入骨。以旧贵族看来,吴起这个令尹,实行变法,把他们害苦了,不但失去了旧日的权势,一些传了三代的封君,将爵禄也收走了。平日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的庸才、闲职,被裁减之后,也失去了饭碗,还被赶到荒凉不毛之地,自己劳作,开垦荒地。为私事托请于朝中官吏,还被处以严刑。国家强盛了,对我有什么用处?吴起是让我等失落辉煌的灾星。因之,他们公然攻击吴起是“变其故而易其常”。咒骂吴起是“祸人”、“逆天道”,说什么“非祸人不能成祸”。其罪过天地不容。

  楚悼王突然去世了。旧贵族们报仇的时机已到,他们将十年的仇恨一齐喷吐出来,气焰嚣张地联合起来,包围了为楚悼王举办丧事的宫殿。吴起正在以令尹之职主持丧事,见乱军包围上来,自知无力冲出重围。他知道,这些旧贵族们要害他的性命,以泄私愤。他估计旧贵族敢于把他杀死,却不敢毁坏王尸,就向停放楚王尸体的寝宫跑去,在情势紧迫时,将身体伏在了楚悼王的尸体上,以避免乱军射杀。谁知那些愤怒的旧贵族不肯善罢,竟然不顾及王尸,箭如雨下,射中了吴起,箭也扎满了楚悼王的尸体。吴起倒下了,贵族们难息仇恨,又将吴起拉出宫门,车裂肢解。楚肃王继位之后,对射中王尸者处以极刑,受连坐者达七十余家。同时,楚肃王也完全废除了吴起推行的新法。

  吴起死后,楚国的大权依然掌在昭、景、屈三家旧贵族之手,政治腐败积重难返,偌大一个楚国屡受秦国和其他邻国的欺辱。这些贵族们“相妒以功,韬谀用事”,搞得朝臣疏散,百姓离心离心,城池不修;还“恃其国大,不恤其政”,以至于“食贵如玉,薪贵于桂”,“盗贼公行而弗能禁也”。

  直到楚怀王时,才出了一个屈原又一次倡导政革。

  屈原,本是与楚国王族同姓的贵族。因祖上分封采邑在屈地,以后以地为氏姓。他年轻时就得到楚怀王的信任,职任左徒,官爵仅次于令尹,入朝与楚王议谋国家大事,发布政令;出朝则接待各国宾客,应对诸侯。

  屈原看到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之后,楚国依然是“大臣太重,封君太众”。因而主张横扫“党人”,“佞人”,选贤任能,法度修明,革除官吏们贪婪受贿,尔虞我诈的歪风。对外与诸侯合纵,共同抗击强秦。

  上官大夫和屈原的爵位相同,他忌妒屈原的才能,极力反对屈原的改革主张,在楚怀王面前谗言陷害屈原。楚怀王是一个软弱无能,又极易轻信的人。他听信了上官大夫的坏话,就将屈原疏远。

  屈原对于楚王耳不辨是非,目不分黑白,致使邪恶伤害公道,君子不为小人所容,甚为痛心。因忧愁幽思而作《离骚》。天,乃人类之始;父母,乃人类之本。人到窘迫困境,就会追念本原。所以,当人处于劳苦困顿的时候,没有不呼叫上天的;当人们病痛惨怛的时候,没有不呼叫父母的。屈原品行端正,忠心侍君,受谗邪小人的陷害,大志难酬,怎能没有怨愤呢?他用《离骚》抒发怨愤,以古代贤君的丰功伟业,讥讽时事,阐明道德的崇高,国家治乱因果。以简约的语言,高洁的心志,表明他远离污浊的世界,出污泥而不染。

  楚怀王两次不听屈原的忠言劝谏,两次受秦国使臣张仪的欺骗,最后去秦国武关与秦王相会,而被扣押客死于秦国。

  楚怀王之子楚顷襄王继位以后,任命其弟弟公子子兰为令尹。朝中许多人责备子兰当初不该劝怀王去秦国。屈原对子兰贻误国事,更为痛恨。子兰闻知后,与上官大夫一同向楚顷襄王进谗言,顷襄王生气,把屈原放逐到遥远的荒凉之地溆浦(今湖南溆浦)。

  在放逐的路上,屈原仍然关心着楚国的命运,秦军攻占了楚国郢都的消息传来,他痛心国家前途的黯淡,痛感楚国人民所饱受的灾难,痛感权臣当道,诬害忠良,和自己的政治主张无法实现,他写下了《哀郢》一诗:

  皇天之不纯命兮,

  何百姓之震愆。

  民离散而相失兮,

  方仲春而东迁。

  他爱自己的国家,宁死不愿做秦军的俘虏,他要用死来刺激楚顷襄王的最后觉悟,写下了绝命诗《惜往日》。最后结尾的四句明白地表明了他的心迹!

  宁溘死而流亡兮,

  恐祸殃之有再。

  不毕辞而赴渊兮,

  恐壅君之不识。

  楚顷襄王之子楚考烈王即位之后,用春申君黄歇为令尹,招揽天下贤士,决心重振楚国。对内修明政治,重视农桑,疏浚河道。现今上海的黄浦江,浙江吴兴的黄浦,江苏江阴的申港、黄田港都为春申君黄歇开凿或疏通。

  这次,春申君千里迢迢把列国驰名的大儒荀子请到了楚国来,楚考烈王甚为欢心。设下最为丰盛的国宴,请荀子坐于上宾。楚国的公卿百官也甚是兴奋,莫说荀子日后能长期住在楚国,就是见一见荀子之面,听一听大儒的谈话,也是三生有幸呀!

  楚考烈王请荀子观看楚国最好的宫中歌舞,听楚国最美的编钟编磬乐曲,吃楚国最为鲜美的鱼、鳖、鼋、鼍,住楚国最为华美的宾舍;再三请求荀子留在楚王身边,像在齐国稷下学宫一样,做客卿,议国政。荀子看了歌舞,听了音乐,吃了美味,住在宾舍,只是不答应楚王的请求。他要请楚王交给他一方土,由他去治理。

  荀子二十多年前曾到过楚国的国都郢。不过那是南郢(今湖北省江陵西北),位在江水的云楚泽(今洞庭湖)畔,秦军大将白起于公元前278年攻破了南郢,为秦国所占有。楚顷襄王将国都北迁至陈,仍然称郢。

  南郢规模甚大,自从公元前689年楚文王开始建都,一直到公元前278年被白起所废,前后历经二十个国君,历时四百一十一年。它的富庶繁华可与齐国的临淄、赵国的邯郸媲美。都城的布局,符合周朝对各诸侯国都城建制的规定,“左祖右社,面朝后市”。以王宫为中心,左面是宗庙,右面是祭祀社坛,前面是朝堂,后面是百官工商市民百姓居住的市场。

  楚国的宫殿建筑,巍峨高大,瑰丽壮观。屈原曾在《招魂》一诗中对楚怀王的宫殿作了细致的描绘。

  高堂邃宇,槛层轩些,

  层台累榭,临高山些。

  川花径复,流潺湲些。

  网户朱缀,刻方连些,

  冬有穾夏,夏室寒些。

  光风转蕙,汜崇兰些,

  经堂入奥,失尘宴些。

  砥室翠翘,挂曲琼些,

  翡翠珠被,烂齐光些。

  蒻阿拂壁,罗帐张些,

  篡组绮镐,结琦璜些。

  ……

  翡帷翠帐,饰高堂些,

  红壁沙版,玄玉之梁些。

  仰观刻桷,画龙蛇些,

  坐堂伏槛,临曲地些。

  而今的郢陈都城,虽然没有南郢规模之大,建筑之伟。但是经过楚顷襄王和楚考烈王两代君王二十多年的经营,也甚为可观。

  夜晚,在春申君令尹府邸的厅堂里,灯火辉煌,鼓乐响亮。明日,荀子要动身到兰陵去,春申君为他设晚宴送行。

  自从荀子来到郢陈都城,春申君忙个手脚不停。春申君的妻妾都妒嫉说,郢都城内来了个荀老夫子,就好像是天上降下神仙,大王、令尹和朝廷上下都围着他忙个团团转。又设宴,又置酒,又听乐,又歌舞,连自己的爱妾都冷落了。春申君与荀子并坐于上席,李斯、陈嚣、屈润在下席作陪。

  春申君恭敬地举起铜爵:“荀老夫子,明日你就要离郢都去兰陵,祝你一路顺风!”

  春申君与荀子首先举爵同饮,尔后是屈润、李斯、陈嚣同饮。

  春申君感慨地说:“荀老夫子,说句真心话,黄歇不愿让你离开郢都呀。大王也同样愿意让你留在他的身边,以便及时求教。”

  荀子说:“这些年,我游过秦国、赵国、齐国、燕国,也曾到过楚国,向君王讲过许多话,谈过许多治国的道理,有的为所用,有的不为所用。这次到楚国,我想改变一下议政论政的方法。当年孔子在鲁国曾做过司寇,掌管法律。他上任之前,人们听到了消息,卖羊的不敢再让羊早晨饮水,骗取钱财;荒淫奢侈的慎溃氏怕受惩罚越境逃走了;牛马贩子不敢在市上漫天要价。孔子住在阙党,阙党的子弟将渔猎所得就要多分给有父母的人。荀况我虽不及孔子圣贤,然我想以我所学,治理兰陵一方土。这对楚国的治理,可能会有些用处。”

  屈润甚不愿意荀子去兰陵。他谏言把荀子请到楚国,一是为迎合楚考烈王和春申君广揽贤才之心,以求得楚王和令尹的信赖;二是想把荀子作为自己的一面幌旗。假如把荀子请来了,也显示自己的德能。他想,荀子已是五十大几岁的人了,以他的年纪,他的身份,他的名望,定然要住在郢陈都城,留在大王和令尹身边,出谋划策,提些谏言,名位高显,又无一定职责,这是再好也不过的职位了。屈润万万没有想到荀子执意要去治理一方土,还选中了兰陵。

  兰陵原属鲁国,历史甚久。夏代王杼二儿子曲烈的封地鄫国故城,就在距兰陵三十里的地方。公元前487年吴王夫差北上攻鲁,曾将兰陵夺去。次年越王勾践东山再起,迁都琅琊,又将兰陵归越国所有。如今,楚国灭亡了鲁国。五年前(公元前261年),楚国攻取鲁国的徐州,已先将兰陵地方夺到手,为控制北疆设下了兰陵县。

  鲁国是孔子的家乡,礼义诗书的圣地。兰陵民风甚古,又是北方边境重地,楚王和春申君想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去治理,总也无有恰当的人选。屈润与兰陵县丞交友甚厚,曾经几次举荐将县丞升任县令,春申君考虑兰陵县丞的德能不足,没有应允。如今荀子去做兰陵县令,屈润无可说辞,在送行的晚宴上也只好迎合令尹和荀子的心愿,奉承几句。

  待荀子讲过之后,屈润举起爵来为荀子敬酒。屈润说:“明日,荀老夫子就要到兰陵去。兰陵素有孔老夫子遗风,此次荀老夫子职任兰陵县令,定能如孔子一样,受到兰陵百姓之拥戴!”

  荀子听了,不敢领受:“哎,此言不当,荀况虽研读孔子的诗书礼义,但不可与孔子同日而语。”

  屈润再次献上媚言:“哎,莫要过谦。孔子去逝已有二百多年,荀老夫子就是当今的孔子嘛!”

  荀子放下酒爵连连摆手:“不敢当,实在不敢当。兰陵地处楚国之北端,被齐、魏、赵三面包围,是楚国沟通中原各国的门户,战略之要地。大王和令尹将此重任托付于我。荀况只能如挑重负,步履薄冰,勤奋谨慎做事。只愿为官一任,福民一方,将平生所学,付诸于实施。荀况到了兰陵,若有何不周之处,请令尹和屈润大夫多多指教。”

  春申君接过话来:“荀老夫子,这你就过谦了。你出任兰陵县令与他人不同,大王与我黄歇皆敬你为师。楚国之政令,也以兰陵为师。兰陵之治,皆由荀老夫子做主!”

  知人贵为知心,用人贵为不疑。荀子对春申君的最后一句话至为感激。双手举起酒爵,连连称谢:“多谢令尹,多谢令尹!”

  兰陵,地处鲁中南山地丘陵区的南缘。因兰陵城建筑在高岭上,兰花繁茂,四季飘香,故得美名兰陵。

  初任兰陵县令的是一位武官,因性情粗暴,不识民情,治理失当而离仁。春申君选不到合适的县令继任,如今只有县丞一人。

  兰陵县丞是一个善于奉迎的人,三十多岁,方方的脸膛,阔鼻大嘴,个子不高,嘴巴甚为灵便,熟知官场套路。

  这一日,他正在县衙居室中与两个美妓饮酒。忽有衙役进来禀报:“启禀老爷!”

  县丞没有抬头,把一块肥肥的野猪肉放入口中:“何事?”

  “屈大夫的二公子屈光到了。”

  “啊?”县丞心头一震。屈大夫的二公子不在郢陈都城,跑到兰陵做什么?想必有什么大事。忙说:“快,快请他进来!”

  县丞放下身边的美妓,慌忙站起身,走出房来,前去迎接。

  屈润的二公子屈光已来到门前。县丞满面堆笑:“二少爷,远道而来,请坐。来,先饮上兰陵美酒一杯。”

  屈光也不客气,坐下就饮了一杯,得意地说:“嗯,兰陵的美酒真有味道!”

  县丞热情地招呼:“吃菜,吃菜!”

  屈光吃了几口菜,从身上取出一封书简,说“我爹让我专程送来密简一封。”

  县丞把密简的封泥揭去打开来看,吃了一惊:“啊!荀况老头子要来兰陵当县令?”

  “是的。”屈光说着又喝上一口酒。

  县丞忙为屈光夹了一大块野猪肉送过去,屈光用手接住。县丞问:“这个荀况,一大把年纪了,有那么大的学问,不在郢都陪着大王和令尹过几天好日子,来这兰陵干什么?”

  屈光咬了一口肉咕咕哝哝说道:“不知道,兴许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宽敞的厅堂住得不耐烦了,想到兰陵来住茅棚子。”

  县丞莫名其妙:“怪!……”

  屈光秘密地说:“我爹嘱咐,荀况本是丞相之才,大王和令尹对他敬如圣人,叫你小心点儿。”

  县丞心领神会:“我明白。二少爷,六七百里路程让你亲自跑来,我实在过意不去,在我这里玩儿些天如何?”

  二少爷乜斜着县丞:“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?”

  县丞说:“别的没有,有的是美酒和美人!”

  屈光笑嘻嘻地点点头。

  “二少爷,我知道你的心思,一句话就说到你心里了!”县丞说得屈光哈哈大笑。

  县丞向身边的两个美妓吩咐:“快给二少爷敬酒!”

  荀子带领自己的夫人、女儿和弟子到兰陵赴任。半生致于学,读经论诗,收徒授业,今日要去为官了,心中自有一种异样的情怀。县令,并不是一个什么大官,但荀子看中的不是官职的大小,他看中的是,县令可治一方之土。三公九卿,职爵甚高,都不能像县令那样,在一方土地上理民施政。他已与楚考烈王和令尹春申君讲好,他要在兰陵实行新政,要把他数十年研讨的治国方略,用于兰陵。楚王和春申君满口应允,并要以兰陵为榜样,在楚国推行新政。

  送荀子一行去兰陵的马车匆匆地在旷野上行驰。荀子心急只恨车慢,催促着驭手,不断为驷马加鞭,好快一些到达兰陵。

  六七百里路程,再快也要五天,何况还有跟在车后步行的弟子。一日百里,也要晓行夜宿了。出郢陈都城行了四日,已达兰陵地界。车马由南至北,越是北行,旱象越为严重。

  只见大道两旁,禾苗枯萎,土地龟裂,路上行人稀少。许多树木已被刮了皮,这是百姓在用树皮充饥。树下不断可见横躺着的尸体。

  荀子双眉紧蹙,从车窗向外张望。兰陵,这么好的一个名字,为何今日这样凄凉?

  一个老妪手拉干瘦如柴的孙女,艰难地迎面走来。祖孙二人渐渐乏力,歪倒在道旁。

  荀子急让停车。陈嚣上前扶荀子下了车,荀子走到老妪身边,伏下身,用手摸摸脉搏,回头向陈嚣说:“快拿水来!”

  陈嚣从车上取下一瓦缶水,跑步来到荀子身边。

  荀子接过瓦缶,亲自为老妪灌水。十六七岁的女孩在一旁哭泣,荀子又给她喝水。

  老妪渐渐醒过来,睁眼就用微弱的声音叫道:“灵儿,我的灵儿!”

  灵儿爬到老妪身边,喊叫“奶奶!”

  老妪紧紧地搂着灵儿,向荀子说:“老爷,大旱三年了,我们一家人就剩下俺祖孙两个,别的人全饿死了!”

  荀子想了一下,对李斯、陈嚣说:“把她们扶到车上去。”

  陈嚣迟疑了一下:“这”

  荀子生气地说:“迟疑什么?她们是贱民,我是县老爷,不能坐我的车,是吧?一个人要有德行。所谓德行,就是对尊贵的人要恭敬,对年老的人要孝顺,对年长的人要谦逊,对年幼的人要慈爱,对卑贱的人要施恩。我是教人懂德行施礼义的人,要先修自身。”

  陈嚣知道自己错了,立即认错:“是,谢谢老师教诲。”

  荀夫人和幽兰此时已下车来到这里,见些景况,荀夫人说:“一家人就剩下祖孙两个人,若不带走,她们会没命的。把她们扶到我的车上吧!”

  陈嚣与李斯搀起老妪,幽兰拉上灵儿来到了荀夫人的马车边。

  幽兰亲切地说:“老奶奶,上车吧!”

  老妪拉过灵儿跪地叩头:“谢谢救命恩人啦!”

  老妪与灵儿被扶上车,幽兰为她们拿来了糗米,和善地说:“饿坏了吧?快把这两箪米吃了吧。”

  老妪和灵儿多少日子没有见过糗米了。又惊又喜的接过来,也顾不得感谢,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。

  荀夫人关心地说:“慢着点吃,小心噎着了!”

  幽兰为祖孙二人送上瓦缶,二人又大口大口地饮水。

  幽兰问灵儿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叫灵儿。”灵儿回答道。

  老妪吃过糗米,有了些力气,对荀夫人说:“唉,我们兰陵是个好地方。地下水脉浅,土质又有劲,庄稼年年好收成。老辈子说,兰陵是累死龙王淹不死,气死旱魔旱不死。这两年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尊神,犯了什么星,硬是不下雨。把老百姓都旱苦啦!”

  荀夫人十分同情地点头说:“是呀!”

  荀子的车马停在了县衙门前。

  县丞满脸堆笑上前迎接:“荀老夫子,我们在此专候你已有两天了,一路辛苦呀!”

  县丞亲热又尊敬地双手搀扶荀子下了车,径往县衙里走。荀子回头向李斯和陈嚣吩咐:“用车把那位老妪和她的孙女送回家去。”

  县丞讨好地叫荀子莫要管那些事了,把荀子搀进县衙客厅歇息。

  衙役们帮助卸下车上和马背上的行装,书简。衙役们发现,这位新任县令的行装不多,书简倒是装载成车。

  荀夫人和幽兰下了车,向老妪和灵儿亲切地嘱咐,让她把车上吃的东西和几件衣服全拿上,以后有什么难处,就来县衙里找我们。

  老妪和灵儿此时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县令老爷,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,连连道谢。

  荀夫人和幽兰与灵儿祖孙二人挥手告别,目送驭手驾车远去。

  当日,县丞让衙役们为荀子安置了住处,荀子的官邸就在县衙的后院。李斯、陈嚣等弟子也住在距荀子不远的小院里。

  傍晚,县丞为荀子准备了丰盛的接风酒席。县丞站在席前向荀子夸耀说:“荀老夫子,为了欢迎你的大驾光临,我让人弄来了东海的乌龟,太行的熊掌,江南的鼋鼍、金橘、柚子。这一坛是兰陵美酒,老夫子,你没有喝过吧。兰陵美酒是用黑黍子和郁金香草酿成,古时商周天子拿它来赏赐属臣,兰陵人用它来祭祀神灵,迎接贵客,味道好极啦!今日荀老夫子驾临兰陵,本县丞也拿它来为你接风。”

  荀子有分寸地说:“谢谢县丞的盛情。”

  县丞手执箸子向荀子、荀夫人、幽兰和李斯、陈嚣说:“请吃,吃!”

  荀子并不动手,荀夫人、李斯等人见荀子不动手,也都不动手。

  县丞看看荀子的脸色,不知荀子为何不动手:“怎么?荀老夫子,这些菜肴全不对你老的口味吗?那好,你老说,你想吃什么,我让人马上去做。”

  荀子说:“不是的,县丞,这些菜肴样样都好,都很贵重呀!”

  县丞高兴了:“啊,既然老夫子说好,那就快吃。大家都吃!”

  县丞将箸子插在席中间的乌龟上,看荀子仍不动手,把手又缩了回来,不知所措地说:“荀老夫子,下官我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,就请指教。”

  荀子摇摇头:“不,你想得很周到。吃的、住的都安置得很好!你是个很会办事儿的人。”

  县丞受宠若惊:“谢谢荀老夫子夸奖。”

  荀子沉重地说:“不过,有件事总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。”

  “荀老夫子,你如今是兰陵县令,一县之长。兰陵县数百里辖区内的万千百姓,都听你的。我这个县丞也是专听你的号令,帮你办事的,只要你说一句话,我就立刻照办不误。”县丞讲得甚为真诚。

  荀子意味深长地说:“这么说,你我一个县令,一个县丞,已经是二人一心了?”

  县丞应和道:“对!荀老夫子,你心里想的,就是我心里想的;我手上干的,就是你要我做的。”

  “那好,我如今就要你做一件事!”荀子伸出一个食指。

  “你说吧,我立即就办!”县丞立即站起身。

  “你把粮库打开,向百姓们开仓放粮!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开仓放粮!”

  “荀老夫子,你可带有大王陛下的旨意?”

  “无有。”

  “可带来了令尹的手谕?”

  “无有。”

  县丞为难了:“一无大王旨意,二无令尹手谕,打开粮库向百姓放粮,我的老夫子,荀县令,这可有杀头之罪呀!”

  荀子有些激动:“县丞,荀况此次赴任兰陵途中,看到兰陵境内大旱三年,田地荒芜,百姓骨瘦如柴,尸横遍野,作为一县之长,我怎能不痛心?我怎能吃得下这山珍海味?又怎能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呢?”

  县丞无话可答:“……”

  荀子质问县丞:“我问你,兰陵大旱之灾情,你作为县丞,是否向大王和令尹作过禀报?”

  县丞自知有愧,紧张得有些口吃:“没……没有。”

  荀子追问:“为何不报?”

  县丞寻找理由,为自己开脱:“大王和令尹以丰歉考察官员政绩,假如我以实相报,就要丢官……”

  荀子更为气愤:“啊,原来是这样。有道是治国之本不在术,而在道呀!君王虽然制定了管理臣下的详细法术,然而,礼义不行,道德不正,皆为之自欺欺人也!”

  荀子望着丞,县丞不敢正视荀子,他低头皱眉,想着对付荀子的办法。

  荀子望望李斯、陈嚣、幽兰,他们都用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荀子的决断。

  荀子早已拿定了主意,他转向县丞,说:“县丞,有灾不报,乃为失职,当以法论罪。你若知罪,荀况我可以既往不咎。”

  县丞慌忙伏地叩头:“谢荀老夫子,县令大人!”

  荀子严正地说:“只是有一件,务须知错必改,我要观其后效。”

  县丞再次叩头,说:“下官有隐灾不报之罪,以后知过必改,知过必改。”

  荀子再次问他:“开仓放粮之事如何?”

  县丞心中想好了对策,忙答道:“县令大人,开仓放粮之事,我立即派衙役骑上快马,带上你向大王和令尹呈报的公文,奔往都城,只要大王和令尹的批文一到,咱们马上就开仓放粮!”

  荀子坚定地说:“不!来不及了。晚一天放粮就不知有多少百姓丧生。去郢陈都城一来一往最快之马也要十天,该又有多少百姓丧生啊!县丞,你这丰盛的宴席,到此为止了。我要你连夜组织衙内人等,李斯、陈嚣、还有幽兰,你们都一同随县丞去给我开仓放粮!”

  县丞看老夫子这样坚决,阻他不住,可又不敢应允。这样的大事,不禀报大王和令尹怎么了得?隐灾不报固然有失职之罪,可私自开仓放粮,也有杀头之罪呀!县丞思前想后,两相为难,所以迟迟不敢开口。

  荀子看透了县丞的心思,他为县丞解脱,说:“县丞,你不要为难,若是大王和令尹怪罪下来,由我承担!”

  由你承担,又能怎样?你有杀头之罪,我不一样有杀头之罪吗?县丞近乎乞求地向荀子说:“荀老夫子,你初到兰陵,如此做事,要惹下塌天之祸的呀!”

  “唷!”看是难以说服县丞了,荀子坚定地从席间站起,义正辞严地说:“民以食为天,我以民为天!县丞,荀况我就不恭了!”

  当晚,在兰陵县城中四处响起了皮鼓声和呐喊声:“县令开仓放粮了!县令开仓放粮了!”

  黑夜里,一张张饥饿的笑脸,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男女,背着箩筐,拿着口袋,奔向县衙。

  荀子去往兰陵之后,春申君对兰陵的事甚为关注。他很想知道荀子到兰陵做了些什么,实行了什么新政。他信赖荀子,相信他有广博的学识。只是,楚国非同于齐国,兰陵属鲁地,也非为江淮之境。荀子又是初任县令,县丞是否与他相互携手?荀子能否顺利施政?他很想早一些知道荀子的消息,但因路途遥远,书信往来要费许多时日,春申君也只好耐心盼等。

  这一日,早晨收到了荀子的来信,看了以后令他吃了一惊,兰陵大旱三年,我怎么一字不知?兰陵县丞隐灾不报失职,我身为令尹不也有失职之罪吗?他反复观看着荀子书简中的言语,仔细品味着言语中的含意。

  此时,屈润大夫来了,施礼之后,他呈上一封兰陵县丞的密报,请春申过目。

  春申君接过来问:“这上面写的什么?”

  屈润说:“县丞禀报,荀老夫子初到兰陵,不经大王和令尹应允,就擅自开仓放粮……”

  春申君放下接过的密报不看,拿起自己刚才看的书简,打断屈润的话说:“屈润大夫,方才我收到荀老夫子派人送来一封呈文,他在书简中说,兰陵大旱三年,饿殍遍野,如此严重之灾情,大王与令尹竟然在郢陈都城闻所未闻,可见楚国朝廷之弊端。县丞虽有隐灾不报之罪,实则乃受朝廷好大喜功之情势所逼,是大王与令尹不喜报忧,偏爱闻喜,以禀报政绩论功过、定升迁。是大王与令尹轻礼义,失道德,以致酿成大患。”

  这荀老夫子好厉害呀!他不只把呈文先一步送到了县丞密报的前面,且在呈文中把大王与令尹也责难了。先声夺人,先发制人,违背了做臣子的礼义,超越了大王和令尹的职权,还让你们无话可说。屈润想试探一下春申君的口气:“令尹,荀老夫子之言妥当吗?”

  春申君心情沉重地说:“老夫子之言,发人深省呀!令郡县之长岁岁禀报政绩,本是我向大王进言,以鉴别下属的优劣。谁知竟酿成了只报功,不报过,只报喜,不报忧的恶劣之风。兰陵已大旱三年,饿殍遍野,我身为一国令尹,竟然一无所知,不能不引咎自责呀!”

  屈润问:“难道以后对郡县之长岁终禀报政绩的制度,就从此中止了吗?”

  春申君摇头道:“不不不!还是荀老夫子讲的对,政绩不可不考,礼义道德更不可失。”

  屈润认为,作为一个下属臣子,超越王权,无论如何,罪不可恕。他认真地向春申君谏言:“令尹,以卑职看来,荀老夫子身为县令,无有大王与令尹旨意,擅自开仓放粮,此事欠妥呀!”

  春申君反为荀子开脱:“面对灾情,时不可待,作为一县之长,权宜处之,大王陛下不会见怪。”

  屈润依然认为,荀子的越权行为是大逆不道的,不可原谅的。倘若朝中百官都仿效兰陵,还要大王做什么,楚国还不四分五裂吗?他甚至于怀疑荀子是否自恃博学,瞧大王和令尹不起。

  春申君不这样想,他告诉屈润,民为本,食为天,他即日就要进宫把兰陵的灾情禀报于大王知道,假如大王怪罪,他要首先领罪。

  荀子在县衙内的官邸还算宽敞,只是因长期无人居住有些荒凉。这本是为前任县令修的,他住了三年就离任走了。县丞另有宅院,所以,这座官邸就一直空着。荀子来了以后,李斯、陈嚣等弟子,与衙役们一同打扫房屋,铲除杂草,把个庭院四处都整修得干干净净,幽兰又搬了盆兰花,放在了庭院的廊下,花儿洁白,叶儿肥厚茁壮,更增添了几分生气。

  李斯闻到了兰花的馨香,过来问幽兰:“何时买来一盆兰花?”

  幽兰说:“这是灵儿送我的。”

  原来,灵儿与奶奶回家之后,念念不忘荀县令的恩德,几次到县衙登门道谢。荀子向幽兰母女说,我家今日为官,昨日也是一民,有来无往非礼也,要让幽兰母女到灵儿家去回拜。幽兰在灵儿家院中,看见长了许多的兰花。灵儿看幽兰甚是喜爱,就选了几株正开着花的,移栽在盆中,让幽兰带了回来。

  幽兰问李斯:“你看这盆兰花好吗?”

  李斯称赞说:“好,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兰花?”

  幽兰说:“你看这兰花,青翠碧绿,从叶丛中生出花茎,开出洁白淡雅的花来,散发出清新的幽香。尤其让人称道的是兰花不媚时俗,不与群芳争宠,身居荒山幽谷,贫贱不移,堪称是花中的真君子。”

  李斯夸奖道:“啊!你的学问还真不小呀,不愧是荀老师的好女儿!”

  幽兰取笑说:“嗯,我哪能比得了你这位荀老师的高徒呀!”

  二人同时哈哈大笑,笑得很开心。

  荀子最为关心的是兰陵的旱情。按照历法,大旱不过夏至。如今夏至已过,天仍不下雨。夏季绝收,秋季的黍、稷再种不下,兰陵百姓的日子就更没有法子过了。

  荀子把县丞找来,与他商量解救旱情的办法。县丞取出了一张兰陵地形图,向荀子介绍兰陵的地形。

  县丞手指地图说:“兰陵,城枕陵前,泇水绕其东,西有温岭,北有文峰山,南部是平原。兰陵土质肥沃,地势平坦,农夫喜种谷子高粱稷子,尤其是兰陵美酒,远近驰名,家家都会酿造。”

  荀子问:“县丞,这东边的泇水不可用来灌田么?”

  县丞摇摇头:“大旱三年,泇水也岌岌可危,即使水多,由低处向高处引水,谈何容易。”

  荀子从几案前站起身来。自言自语:“古有大禹治水,今有西门豹治邺,为何我等就不能治好兰陵?”县丞心中好笑,这荀县令真是一位书生。大禹治水,你是大禹吗?西门豹治邺,我们这里也不是邺地。天不下雨,谁有什么办法?你荀况学问再大,又有什么办法?

  正在二人话不投机之时,忽听外面高声呼喊:“大王诏书到!”

  荀子和县丞快步迎出门去。只见王宫中专程传旨的宫人,双手捧着诏旨大步走进衙来,目不斜视,走入庭堂。荀子和县丞让过宫人,又紧跟上去随宫人进了庭堂。只听宫人高声道:“兰陵县令荀况听旨:朕闻兰陵县令荀况禀报,兰陵大旱三载,饿殍遍野,朕心中甚为不安。兰陵县开仓放粮,虽未禀报朕知,姑念救民紧迫,不予追究。今特诏谕兰陵县令,立即设坛,代朕祭天求雨,以解万民之忧!”

  听了楚王的诏书荀子心中不快。让荀况代王祭天求雨,祭了天就能求得雨吗?

  县丞见荀子跪在地上听宫人读过诏书,久未应声,轻声提醒道:“荀县令,接诏书呀!”

  荀子无奈,满心不悦地起身上前将诏书接了过来。

  县丞着人将宫人请到客厅待茶。寒暄几句之后,宫人问荀子:“荀县令,何时设坛祭天求雨呀?我回至都城也好回禀大王陛下。”

  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县丞接过话来:“请回禀大王陛下,我们立即设坛。”

  送走宫人回了都城,荀子整日闷闷不乐。他反复思虑,楚王能够对他未曾禀奏就开仓放粮一事,不予怪罪,这是楚王的圣明;然楚王传旨要设坛祭天,又是他的胡涂。春申君在大王身边,定知此事,这也是春申君的胡涂。

  他着人把李斯找来。李斯来了:“老师,唤我有事?”

  荀子指着几案上的诏书说:“楚王来了诏书,让我代他祭天求雨。荒唐,荒唐!这天上的雨是求得来的吗?兰陵已大旱三年,今日是五月初五,还未曾下雨,百姓人心惶惶,设下祭坛求雨,大王陛下在宫中就可以心安了吗?”

  李斯很少见老师发怒,今日为楚王诏书生气,又大可不必。他劝解荀子说:“老师,弟子认为,既是大王陛下有诏,作为县令,就应当按诏书行事。老师不是常说正名份吗?老师如今的名份是县令,应尊崇君王,听从君王之命。”

  荀子说:“是的,我如今是楚国的县令,是楚王的臣子。然而,为臣者,遵从有利于君王之命,谓之顺君;遵从不利于君王之命,谓之献媚。不遵从君王之命而有利于君王者,谓之忠臣;不遵从君王之命,而不利于君王者,谓之暴臣。不体恤君王的荣辱,不顾及国家的得失,偷和苟容以保持自身的禄位,拉拢私党,谓之国贼。一个真正忠心于国的臣子,应该从道不从君,不盲目迎合君王之命,而违背君王的根本。”

  荀子一番话,讲得李斯心服口服,无话可说。老师不愧是大儒呀!遇事想得很深,这是自己远远不及的。面对楚王的诏书,李斯又替老师为难。他问道:“老师,这诏书怎么办呢?”

  荀子拿定了主意:“不去管它。找水,到山中去,去为百姓找水!”

  李斯更为难了:“老师,找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找到了,远水也不解近渴呀?”

  荀子坚定地说:“那也比做祭天求雨的蠢事好!”

  县丞来了,他也在担心设坛祭天的事。他看出来了,荀子对大王的诏书态度冷淡,深怕荀子不遵王命,自己将来也受连累。荀况你倚仗在列国的名望,可以随意开仓放粮,可以不尊重大王的诏书,我一个无名小卒,吃罪不起。所以,他一进门就问:“荀县令,何时设坛呀?”

  荀子像不知所云的反问:“设什么坛?”

  县丞大声强调说:“代大王陛下祭天求雨呀!”

  荀子半晌未语,拿起诏书,看了看说:“如若求雨不来,怎么办?”

  县丞不以为然:“那我们也是照大王陛下的诏书办了。”

  荀子直接了当地说:“我不愿做这种愚弄百姓,劳民伤财之事。”

  县丞知道荀子会这样说的,他最怕的也正是这句话。这不是对大王的大不敬吗?他近乎乞求地说道:“荀县令,倘若不按照大王诏书行事,大王怪罪下来,吃罪不起呀!”

  荀子想了想,将诏书拿起来给县丞:“这诏书你拿去。”

  县丞万万没有想到荀子会这么做,他吃惊得不知所措。然而灵机一动,忽地想到,这不是一次机遇么?倘若真的让我来代替大王祭天,倘若祭天下了雨,倘若大王陛下知道是我代王祭天下了雨……,他想入非非,好像白日做了一个美梦。他要再证实一下荀子刚才说过的话,因之又问道:“荀县令,这诏书是给你的呀,我怎能代大王陛下祭天求雨呢?”

  荀子的脸上毫无表情:“你若是不乐意,就不要管它。”

  县丞心中窃喜:“荀县令,你真的不愿意代大王祭天求雨?”

  荀子望了县丞一眼,未予回答。

  县丞真是求之不得,用双手接过了那神圣的诏书:“那好,我,我就冒昧代替你了!”

  荀子更正县丞的话:“不是代替我,是代替大王。”

  “对,是代替大王!”县丞将诏书捧过头顶,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荣耀。

  清晨,太阳未曾升起,荀子就穿上麻布短褐,备足干粮和水,带领李斯、陈嚣和几个衙役乘坐马车上路了。荀夫人和幽兰把他们送至县衙门前,荀夫人嘱咐:“找不到水源就早日回来!”

  幽兰又特地向李斯和陈嚣嘱托:“斯哥,陈哥,一路照料好我爹!”

  李斯和陈嚣一同答应了,荀子挥手让驭手上路。

  县丞在家中也在整衣打扮,穿上最好的官服,戴上新缝制的官帽,他今日要代替大王祭天求雨了!他几次三番地询问巫师,衣服该穿什么,步子该如何走,在祭坛上要设什么祭品,他又该如何代大王行祭天大礼。县丞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盛事。这件盛事,可谓之利国利民利已利其后代子孙。可不是么?要楚国,最有资格祭天的只有大王一人,他如今代大王祭天了,不只为自己带来荣耀,也将荫及后代子孙。

  屈润的二公子屈光,由县丞为他出资派车,任他在兰陵四处游玩。兰陵没有都城繁华,但在都城远没有在兰陵玩得舒心。都城中像他这样的贵族公子多得很,人们已经习以为常,司空见惯,有人甚至对他瞧不起。在兰陵则处处敬他如贵宾。兰陵的山川美景多得很,他不爱看,专爱进酒肆,逛小店去勾引女人。屈光人长得不算很漂亮,像他父屈润一样长着一双小眼睛,乌亮乌亮。他有钱币,有郢爰(金币),在兰陵大旱三年,物贱米贵,愿为金钱卖身者并不难寻。日子一久,屈光玩得没有兴味了,他想回都城去。而听县丞说楚王来了诏书,要祭天求雨,县设祭天台,乡设祭天台,家家户都设祭天台。每天昼夜十二个时辰不停,直到天帝开恩,降下雨来为止。屈光又不走了。这么大的举动,赶上了,能不看个热闹吗?

  求雨的队伍出动了。风、云、雷、雨四座高大的塑像行在队伍的最前面。每座塑像由四个赤膊的汉子抬着,而后是披发跣足的巫师们,手舞足蹈。一队男女身穿彩衣,头戴怪兽和鬼魅面具,歌着舞着。五色的旗帜因没有风吹,显得无精打采。隆隆的鼓声像沉雷,用力吹奏的笙竽似呼唤。虔诚的百姓们在烈日的照射之下,热汗淋沥,随着这求雨的队伍缓缓行进,而且越来越多。由县衙走向闹市,由闹市走出城门,走向效外。

  在县城的东南角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坛。求雨的队伍把风、云、雷、雨四座塑像一字排开,放置在祭坛中央。塑像前面摆放着猪、牛、羊头等祭品。

  铜鼎内烈焰熊熊,香烟氤氲。

  祭坛下,黑压压跪满了男女老少虔诚的求雨人。一个个干瘦如柴,眼中闪着饥饿的光。他们如今已无有任何生的希望,只把自己的生命求之于大王。大王是天帝的儿子,希望大王能为百姓从天帝那里求些雨水来。

  午时到了,巫师手举祭旗,挥动三下,站在祭台一角的雅乐奏起。鼓声震天,钟声和鸣,磬如水流,竽、笙、箫、筦、龠一齐吹动。犹如飘飘浮云。戴假面具的男女,列队绕祭坛踏着乐曲舞动身驱,挥着长袖,流着汗水。

  祭坛对面,立着一坐刀山,雪亮的铁刀横绑在刀山架上,在阳光的照耀下,一把把闪着雪亮的光。

  四名女巫手捧酒爵,走到四个神像前,跪下。

  县丞双手捧着诏书,送给巫师。巫师双手接过后,县丞望诏书跪下,三叩首,巫师将诏书插在县丞的帽子后面。

  县丞头顶诏书,俨然就是楚王了,行走起来都变了样子。

  巫师高声呼唤:“敬酒!”

  县丞行至风神前,接过跪着的女巫手中的酒,双手举过头顶。

  巫师高声念道:“有酒一樽,祭于风神。风为雨兆,尊神驾临!”

  县丞双手虔诚地将酒洒在铺了白茅的地面上,跪地郑重三拜。

  此时,荀子带领李斯、陈嚣和几名衙役,行到泇水,将车停下,荀子走下车来,踏着岸上的细沙走到河边。

  宽宽的河道,唯中间有一股涓涓细流,时断时续,水少得可怜。

  荀子弯腰抓起一把河沙,用手扬开,再往下挖,全是干沙,不见一点潮湿。他摇摇头,指示众人上车,沿河道继续向前艰难而行。

  在祭坛上,巫师第二次高呼:“有酒二樽,祭于云神,布云兴雨,万民欢欣!”

  屈光骑马走来了。他翻身下马,将马交给随行的佣人,自己挤到人群中观看。只见县丞头顶诏书走到云神面前,恭敬地敬酒,扭捏作态的样子甚是可笑。

  巫师高呼:“有酒三樽,祭于雷神,霹雳三声,旱魔逃遁。”县丞向雷神敬酒。

  坛下鼓声突然加重,节奏快,且声急促,求雨的人群中发出愤怒的吼声:“驱赶旱魔,驱赶旱魔!……”

  灵儿和奶奶也在人群中愤怒地高喊:“驱赶旱魔,驱赶旱魔!”

  装扮旱魔的四个汉子,赤身露体,腰间仅系了一条遮羞布。在“驱赶旱魔”的呼声中四处躲葳,最后逃至刀山下面。四面的呼声更高,四个旱魔恐慌地向刀山上爬,脚踩利刃,一步一滴血。

  人们涌到刀山下,呼声形成节奏,催逼着四个旱魔不顾脚上手上的疼痛,一步紧一步地向上爬。

  屈光望着爬向刀山巅的四个旱魔,怪声叫道:“好!再往上爬,再往上爬!”

  四个旱魔已是疼痛难忍,精疲力尽。有一个支持不住了,突然滚下了刀山。

  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叫声:“啊──”

  泇水河边。

  荀子一行,踏着河岸继续行走,烈日炎炎,又饥又累。荀子摆手让众人停下来歇息,然后独自一人察看附近地势。

  几个衙役累得一屁股歪倒在地上。一个衙役嘴里嘟囔道:“身为县令不在县衙大堂坐着,踏着沙子找水,真是少有呀!”

  陈嚣走到荀子身边,递上水壶。荀子喝了一口,走过去递给坐在身边的一个衙役,抱歉地说:“让诸位跟着我受苦了!”

  那衙役忙说:“县令不怕受苦,我们没说的!”

  县令偌大年纪,又这样亲近和蔼,衙役们不再暗中叨念怨言,一心跟着荀子继续找水。

  太阳向西偏斜了。祭坛上巫师再次高喊着:“有酒四樽,祭于雨神。甘霖普降,滋润黎民!”

  县丞走到雨神面前,接过女巫手中的酒,恭敬地洒下,跪地三拜。

  此时,祭坛上的旗帜突然飘动。

  祭坛下,跪着求雨的老妪和灵儿感到一阵凉意。老妪惊喜地说:“起风啦!”

  西北方果然起了乌云。灵儿手指着,又惊喜又高兴地说:“奶奶,来雨啦!”

  屈光突然发现了灵儿,痴痴地望着,慢慢地向灵儿身边靠拢,似望天又望人,说道:“好美呀!好美呀!”

  祭坛下的人们个个惊喜跳跃,欢呼:“雨来啦!雨来啦!”

  屈光偷偷地去抓灵儿的手,灵儿急忙躲开。

  县丞在祭坛上望着飘来的乌云,激动落泪:“苍天有灵!苍天有灵呀!”

  雨下起来了,先是零星几点,以后雨声哗哗,越下越大,电闪雷鸣,铺天盖地。

  祭坛下的人群一动不动,仰天望着大雨,泪流满面,他们任凭这难见的雨,这神圣的雨,这救命的雨,冲着,淋着,这是天帝的恩赐,这是大王给百姓的福气。县丞与巫师在祭坛上一齐跪下,仰望天空,连连叩头:“感谢天帝,感谢天帝!”

  大雨把荀子一行淋在泇水边。陈嚣为荀子举着伞遮雨,荀子却站在伞外,任大雨浇淋。他兴奋又激动:“喜雨!喜雨呀!此雨救了兰陵百姓!”

  李斯关心地劝荀子站在伞下:“老师,当心被雨淋病了!”

  “不妨,不妨!这雨下得太好了。”荀子带领他找水的一行人,冒雨返回,一个一个都成了落汤鸡。

  到晚上,灵儿和奶奶才回到家,天依然下着雨。父母和哥嫂都饿死了,家中仅剩下了祖孙二人,院中两座茅屋全空着,灵儿与奶奶一同住在北屋里。院子没有院墙和街门,只有一圈用竹子编成的篱笆,篱笆上有一个栅栏门。奶奶回到家中,吃了几口荀县令开仓放粮时领到的粟米煮的稀菜粥,又拉着灵儿赶忙跪在地上,望空叩拜:“苍天有灵,下了雨,百姓有了活路了!”

  灵儿突然听见敲门声,说:“奶奶,有人敲门。”

  老妪不相信:“这么晚了谁还来呀?”

  又是一阵敲门声。

  老妪站起来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

  老妪用麻布遮住雨,来到栅门前,看见雨中有个人影,问:谁呀?”

  雨中的人乞求说:“老奶奶,让我避避雨好吗?”

  老妪开了栅门,那人一步跨进去,跑向屋内,老妪关上栅门,向屋里走,推屋门,却推不开。只听见屋里面灵儿在喊叫:“不,不!你出去,你出去!”

  老妪在门外着急了,喊:“开门,开门!你干什么,干什么?”

  这乞求避雨的人是屈光。他在祭坛下看中了灵儿,待祭坛下的人们散去,灵儿和奶奶回家,他尾随着跟了来。寻了一个小店,随便吃了些什么,冒着雨很顺利地来到了灵儿家里。他的欲火就要得到满足了,欣喜若狂,淫笑着逼向灵儿:“小美人儿,少爷我一眼就看上你了!”

  灵儿害怕向后退着:“你走开,你走开!”

  屈光不容分说,上前抱住灵儿。灵儿哭喊着:“奶奶,奶奶!”

  奶奶在门外焦急地双拳砸着门板:“开门,你个强盗,快开门!”

  屈光撕开了灵儿的衣服,将灵儿按倒在地,二人在地上翻滚。屈光恶狠狠地骂着:“让老子治服的多了,不信今日就治不服你!”

  老妪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喊叫:“强盗,不许你欺侮我的孙女儿!”

  荀子一行人沐着大雨,踏着泥泞,从泇水回来,路经灵儿家门前,听见老妪的叫喊,惊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,他吩咐停车,到院里去看看。

  荀子等人进入院内,看见老妪问:“什么事?”

  老妪一见荀子,跪地哭诉道:“强盗,强盗在糟踏我的宝贝孙女呀!”

  荀子向身后的衙役命令:“将门砸开!”

  衙役上前,一脚踹开了屋门。

  荀子走进屋去,迎面看见屈光,质问:“你是什么人?你要干什么?”

  屈光想要逃走,被衙役抓住。

  荀子命令道:“将他绑回县衙!”

  老妪进屋哭泣着寻找:“我的孙女儿呢?我的灵儿呢?”

  李斯点燃起一支火把,照亮了屋子,只见灵儿赤条条地躺在地上,已经死去。

  老妪悲痛欲绝,扑到灵儿身上:“啊!我的灵儿,我的灵儿!”一声未了,倒在灵儿身旁,气绝而死。

  荀子将屈光五花大绑带回县衙,不顾一路辛苦,威严地坐堂理案。这件事使他十分气愤,光天化日之下,强奸民女,且害死两条人命,这种强人不服法,百姓能安宁吗?这是他到兰陵之后遇到的第一桩命案,又是他亲眼所见,他要在兰陵实行大治,定然要依法严惩。

  县衙大堂布置森严,衙役手持刀剑皮鞭侍立于两旁。荀子拍案道:“带凶犯!”

  屈光被衙役推上堂来。

  荀子厉声问道:“大胆罪犯,奸污女民,逼死人命,你可知罪?”

  屈光并不服罪,不可一世地跨前一步,说:“哼!你敢将我如何?我爹是楚国的上大夫屈润!”

  荀子吃了一惊,啊?!听说兰陵来了个屈润的二公子,就是这个孽障?

  屈光昂头,不屑地说:“不是我爹,你还来不到楚国呢!”

  “哼!奸人不除,百姓不安。你强奸民女,逼死两条人命,虽大臣亲属弟子也不可宽容。”荀子义正辞严地说,“来人!”

  衙役齐应:“在!”

  荀子手指堂下的屈光:“将他重打八十皮鞭,打入死囚牢!”

  早有人将屈光被荀县令抓到大堂的消息禀报与县丞。此时县丞正在与他心爱的美妾吃酒,得意极了。他代替大王祭天,天帝开恩,果真下了雨,日后禀与大王,定然会官运亨通,将爵位升上一升。原本屈润大夫推荐他就地升任县令,荀老夫子来了,不能再做兰陵县令了,屈润大夫定会禀奏大王,再给他谋上一个更好的位置。他知道,屈姓在楚国是三大贵族之一,大王和令尹对屈大夫是十分信赖的。在这棵大树下,定有他的好果子吃。而那个荀老夫子,自以为是,连大王陛下的诏书都不放在眼里,莫看他今日神气,日后还不定是吉是凶呢。

  一听到荀子把屈光抓到了大堂,把个县丞吓了一跳。从醉梦中惊醒,急问:“为,为的什么?”

  衙役回禀说:“听说是屈二少爷强奸民女,还逼死两条人命。”

  这可把个县丞难住了,屈光你犯了别的什么罪都好说,只一条强奸民女也好开脱,有了这两条人命,可叫我怎么为你说话呢?且遇上的是荀况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眼里的人,不通人情事理。难了,太难了。

  县丞急得在屋里团团转。最后,终于想出了一个鬼主意。他找来一个心腹,密告他速骑快马,昼夜兼程,直奔郢陈都城去,请屈润大夫速速赶赴兰陵。

  屈润果然到兰陵来了,还携带了大王嘉奖荀子的诏书,赏金。

  屈润一到兰陵,驻马官驿,连夜将县丞找来,见面就瞪着一双小眼睛骂县丞:“我的儿子为你而来,你竟将他送入死地!”

  县丞连连叩头,不敢分辩。待到屈润出够了气,骂得不想再骂了,县丞才抬起头来,要将事情的原委与屈润讲清楚:“屈大夫……”

  可是屈润不容县丞讲话,只是骂他无用。然后又暗授机宜。

  次日,屈润到了县衙去见荀子。荀子正在低头批阅公文,听到李斯禀报,尚未起身,屈润已经进了门来,见面就拱手施礼,笑容可掬,向荀子道喜:“荀老夫子,恭喜,恭喜!”

  荀子不知何事,自然不便表示什么,但他已预料,屈润此行定与他的儿子屈光有些瓜葛。既然来了,不可失礼,荀子还礼道:“不知屈润大夫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

  屈润哈哈大笑:“荀老夫子,屈润专程来为你贺喜呀!”

  荀子问:“荀况何喜之有?”

  “你代大王陛下祭天求下雨来,为民解除大旱之灾。令尹禀报大王陛下,大王降旨,要我携带诏书,亲来兰陵重奖你这位县令呀!”屈润讲得十分认真。

  荀子笑道:“天降喜雨,荀况何功之有?”

  屈润低声讨好地向荀子说:“荀老夫子,兰陵求雨真情,我一清二楚。不过,这大功还是要记在你荀老夫子身上哟!大王陛下的赏赐有千镒黄金呀!”

  荀子淡淡地说:“荀况无功不受禄!”

  屈润使了个眼色让县丞出去,李斯也看出屈润有秘密要与老师谈,也退了出去,屋中就剩下荀子和屈润二人。屈润装出很亲近的样子向荀子耳语道:“荀老夫子,我知你是一位做学问的人,儒士爱书不爱财。不过,你已有这大把年纪了,半生奔波,如今该为自己的儿女想一想了。大王赏你千镒黄金,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呀。”

  荀子知他下面还有话说,不动声色地随口答道:“是吗?”

  屈润看荀子心中有些活动,说得更为起劲:“是呀!这千镒黄金,可以买良田万亩,可以盖几座像这样子的宅院,可以买许多珍奇珠宝,留给你的儿女,你的后辈儿孙会对老夫子代代感恩。”

  荀子微微一笑:“啊,这千镒黄金能派这么大的用场啊!”

  屈润把话锋一转,说:“荀老夫子,这千镒黄金,虽说是大王的赏赐,可是我屈润为你力争的呀!”

  “那我要感激你屈大夫了?”荀子一语点明了屈润话中的含意。

  “不用不用。”屈润口说不用,下面就露出了真情:“荀老夫子,儿女连心呀。我儿屈光在兰陵做下蠢事,望荀老夫子能网开一面。……”下面的话,他没有说完,停下来观看荀子的脸色。

  荀子的脸上既不阴,也不晴,让个屈润摸不清水之深浅,很认真地说道:“屈润大夫,此话你不讲我也晓得的。”

  天降喜雨之后,百姓们感谢天帝,抬着风、云、雷、雨四尊神像,载歌载舞,欢呼跳跃。半个多月来,连续不断,兰陵城中热闹异常。

  县丞遵照屈润之命,把大王降下诏旨嘉将荀县令的消息传扬出去,欢庆天降喜雨的队伍更是欢喜若狂。荀县令是个好县令啊,一来到就开仓放粮,救民于水火。天帝也喜欢他呀,三年不下雨,唯独荀县令来了降下了甘霖。

  县丞遵照屈润的话,把祭坛重新整修好了。仍然像祭天求雨时一样,风、云、雷、雨四尊神像一字排开,祭品比求雨时更为丰富。

  屈润要在祭坛上当众宣读大王诏旨,奖赏荀况。这一来是为了宣扬大王的恩惠,二来是为讨好荀子,好让荀子手下留情。

  祭坛下百姓的笑容可掬,与求雨时大不相同了,人比求雨时来得更为踊跃。男男女女,一个个破衣烂衫,一张张欢乐的笑脸。只是祭坛下缺少了两个人,一个是灵儿,一个是她的奶奶。

  几名衙役将楚王赏赐的光灿灿的黄金抬到祭坛之上。坛上坛下的人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金子谁不眼热,有人窃声议论,荀县令真有福气。

  披发跣足的巫师们也来了,他们比祭天时更为神气。祭天是遵大王之命,可祭天的活动都是巫师们一手操办的。他们是天帝的使者,大王尊崇他们,百官畏敬他们,百姓信赖他们,似乎偌大一个楚国,全靠这些大大小小的巫师们支撑着天地。

  戴假面具穿彩衣的男女舞师一样的兴高采烈,在雅乐声中一直不停地跳着,唱着。

  祭坛上的彩旗迎风飘摆。

  欢乐,喜庆,烈日炎炎,汗流浃背,人们几乎忘记了头顶的太阳,只知道心中高兴。

  该来的人都来了,该备好的事都准备好了,唯缺少一个人荀子。

  屈润翘首远望:“荀况为何还不来?”

  县丞说:“卑职已差人请过他了。”

  荀子乘车来了,后面跟着李斯、陈嚣、还有几个衙役。

  县丞在祭坛上首先望见,手指着荀子乘的马车告诉屈润:“看,荀县令来了!”

  “好!”屈润暗含着几分得意。

  荀子一行来到祭坛前,下了车,祭坛下的百姓纷纷为荀县令让开一条路。荀子率李斯、陈嚣登上祭坛。

  屈润满堆笑迎上去:“荀老夫子!”

  荀子拱手相答:“让屈润大夫久等了!”

  县丞指示送神的鼓乐停奏,站在祭坛的前边,向台下高声道:“请上大夫屈润宣读大王诏书!”

  屈润郑重地捧出楚王诏书,向前走了几步,面对台下百姓,严肃宣读:“楚国大王诏旨,兰陵大旱三载,朕在宫中寝食不安,诏令兰陵县令代朕祭天求雨,因之感动上苍,甘霖普降,解民倒悬,万众欢腾。朕感上天之厚恩,为风、云、雷、雨诸神黄绫加身。”

  鼓乐大作,万民欢悦,巫师起舞,向风、云、雷、雨神像敬献黄绫,一一披在身上。

  下面的话屈润提高了声音:“荀县令有功于楚国,有功于兰陵,大王诏旨,赏赐兰陵县令荀况黄金一千镒!”

  祭坛上下一阵骚动,为大王如此重赏,议论惊诧。

  县丞指示衙役将黄金抬到荀子面前,屈润高喊:“请荀县令接受大王赏金!”

  荀子上前一步谦逊地拱手:“荀况感谢大王陛下对兰陵百姓的厚爱!”

  屈润敏感地觉得此话有些不妥。

  县丞也觉得荀子说得有些不对,忙上前纠正说:“荀县令,这些黄金是大王陛下赏赐给你的呀!”

  荀子没有理睬县丞,向祭坛的前面走了几步,面对祭坛下的百姓,高声宣称:“大王陛下赏赐黄金一千镒,荀况分文不取,全部存于县衙府库,日后作为兰陵开挖水源之用!”

  祭坛下的百姓惊奇,欢喜,议论纷纷。

  屈润、县丞闻言吃惊。

  李斯、陈嚣也出乎意外。

  荀子继续高声说:“我兰陵境内有河流、湖泊、山泉,只要开挖渠道,修筑堤坝,就可以遇涝排水,遇旱灌田,而不致于使田园荒芜,民不聊生。更不必信奉鬼神,祈求上天!”

  众巫师闻言,皆露出不悦之色。这是对着风、云、雷、雨神灵的大不敬,这是一个县令讲的话么?

  屈润也甚为不满,上前说:“荀老夫子,祭天求雨乃奉大王陛下的诏书。此言不妥吧?”

  未待荀子开口,一巫师站出来说:“自古道,人生在世,福祸天定。上天用灾祸惩治庶民,哪一个能违抗天意呢?”

  “非也!”荀子正色驳斥,向坛下的百姓大声宣讲说:“天能生长万物,但不能辨别万物;地能负载万民,但不能治理万民。人的命运不在天,而在于如何对待天地自然。”

  荀子稍作停顿,注视着人们的反应,祭坛上下,寂静无声。他继续说:“人可知天,依照日月星辰的运转推知时令之变化。人可知地,依照土地之不同,去种不同的庄稼。人可知四季,依照春耕、夏长、秋收、冬藏之规律去做农事。人可知阴阳,依照阴阳变化去决定行止。人,与其尊崇天而仰慕它,何如把它当作物来控制它呢?与其顺从而颂物它,何如掌握其变化规律而利用它呢?与其观望天时等待恩赐,何如因时制宜让天时为我所用呢?因此,放弃人的努力而指望天的恩赐,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,我们应该明于天人之分,制天命而用之!”

  县丞很不赞成荀子的话,上前说:“荀县令,如此说来,大王陛下诏令祭天求雨就大可不必了。然而,我等设坛祭天,喜雨普降,这是为何呢?”

  巫师们纷纷附和:“是呀,这是为何?!”

  屈润很欣赏县丞的舌辩才能,这话问得好,看你这位博学的大儒该如何回答。他得意地望着荀子。李斯、陈嚣也关心着荀子如何回答。

  荀子微微一笑,他回答得很简单:“这没有什么,它和没有祭天求雨就下雨一样。”

  屈润认为,今天荀子在众多百姓面前太狂傲了。他当众不受大王的奖赏,对大王不敬。又对祭天求雨公然否定,是对天帝的大不敬。楚国怎能容忍这种不敬大王,不敬天帝的狂徒。因之,他亲自上前质问:“荀老夫子的高论我闻所未闻。我问你,为何天上陨星落地,地上就有祸事临头?为何天上有日蚀、月蚀、人间就不太平?为何天上风不调,雨不顺,人间就要灾难横生?”

  自从大王下诏书要荀子代为祭天求雨时起,荀子就思索着一件事。天是什么?地是什么?人是什么?天地人之间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关系?自古至今,讲的是君权神授,天行赏罚,人事天定。孔子的孙子子思讲:“国家将兴,必有祯祥;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。”子思门派的弟子孟轲讲“天人合一”,“若夫成功则天也”。尽是些欺人之论。天与人怎么会合而为一呢?君权怎能是天授的呢?这是一种谬误。

  天上群星相随运转,太阳月亮交替照耀,春夏秋冬依次替代,阴阳二气化育万象,风雨博施滋润万物。万物各得其和以生,各得其养以成,不见其事而见其功,谓之神;皆知其生成万物,而不见其形迹,谓之天。天,不是那种虚幻不实的神灵世界,而是一个不受人左右的自然世界。天并不因人之厌恶寒冷就取消冬季,地并不因人之厌恶辽远就缩小面积。天是依其一定之规而运转的。因而,天也就不能赏罚善恶,更不能兴治灭乱,支配人事。

  天职既立,天功既成,人的形体既已具备,精神也随之而生。好恶、喜怒、哀乐之情藏之于形体,谓天情;耳、目、鼻、口、形,各有其感触外物的能力且不能互相代替,谓天官;心居胸中,支配五官,谓天君;人利用自然万物养活自己,谓天养;顺应人所需要的谓之福,违背人所需要的谓之祸,此谓之天政。搞错了作为“天君”的心,混乱了耳、目、鼻、口、形这些“天官”的职能,弃其天养,逆其天政,背其天情,以丧天功,夫是谓之大凶。圣人清其天君,正其天官,备其天养,顺其天政,养其天情,以全其天功。如是,则知其所为,知其所不为矣。这样,天地万物都可以供人所役使了。人之所做所为皆合情合理,养生之道皆恰到好处,生存不受到伤害,这就谓之知天。

  荀子把他的所想所思写成文章,名曰《天论》。文章成了,屈润要举行天降喜雨的隆重庆典,巫师们要为风、云、雷、雨诸神送行。荀子正好借此祭坛向百姓们宣讲他的《天论》,以戳穿欺骗人们的谎言,引导百姓知天,胜天,制天命而用之。所以,今日一大早荀子就起床,将《天论》中的字句重又作了一番斟酌,修饰。这也是荀子迟迟未到祭坛来的原因。

  屈润的质问,正是荀子所要回答的。因此,也就顺其所问,侃侃而论。

  荀子回答说: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应之以治则吉,应之以乱则凶。陨星落地,夜旁的树发出声响,众人恐惧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没有别的原因,是天地之变,阴阳之化,极其罕见之事罢了,因少见而奇怪,可以;因少见而害怕,则就不对了。日蚀,月蚀,刮风下雨不合季节,奇怪的星宿偶然出现,无世而不常有。君主贤明而政局平稳,这些异常现象即使同世发生,也无什么伤害。君主昏庸,政局险恶,这些异常现象即使无一出现,也不会有什么益处。出现日蚀、月蚀急忙呼救,遇到天旱望天求雨,占卜吉凶之后决定大事,并非因为果真能够求到什么,只是用来粉饰而已。君子以为是粉饰的手段,而百姓以为有神灵。所以,天灾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人妖!”

  屈润质问:“何谓人妖?”

  荀子:“一者,耕作粗劣,田园荒芜,米贵民饥,路有饿死之骨,谓之不修农事之人妖;二者,政令不明,举措不当,弃农失本,征调劳役,贻误农时,谓之不修政事之人妖;三者,礼义不行,奢侈淫乱,父子相互猜疑,君臣离心背德,致使内乱外患并起,谓之不行礼义之人妖。此三者交替出现,民不宁,国不安,其害甚于天灾!”

  荀子讲的《天论》道理深奥,台下的百姓并不能句句听懂。但是,他们知道,荀县令讲的都是百姓们最关切的事。尤其是荀子讲到了人妖之害,更甚于天灾,这是百姓们都亲有体会,想说而说不出的话。荀子代他们讲出了,心中十分痛快。祭坛下,立时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。

十一

  欢庆天降喜雨的盛典因荀子不接受大王的赏赐和当众宣讲《天论》不欢而散。屈润回到官驿气急败坏:“好一个荀况,不识好歹,我请求大王重赏了他,他竟公然戏弄我!”

  县丞也甚是恼怒,嚷叫着,一个学究先生,人事不懂,还臭硬,他怎么能当县令?

  屈润最为挂心的,并不是荀子有没有职任县令的本领,也不是荀子对楚国如何。眼下,他最为挂心的是,兰陵有荀况在,他的儿子就要死在这里。县丞想给屈润出些什么主意,无论什么主意,都会有荀子作梗。为了屈光,最好的办法是把荀况赶走,无奈的是大王和令尹都在宠着他……

  县丞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了。还是小眼睛屈润有了鬼主意。他低声告诉县丞:“我马上返回郢陈都城,你在兰陵要这样……”县丞心领神会,点头称是。

  屈润仍不放心自己的儿子,县丞说:“这事好办,他让我向令尹呈报二公子所犯之罪,我迟迟不写呈文,待将他赶走了,也就万事皆休。”

  屈润夸奖县丞会办事,次日,未向荀子告别,就返回郢陈都城去了。

  荀子在祭坛上当众讲《天论》,使他的弟子们甚为钦佩。陈嚣把《天论》称作是亘古未有的绝妙之论。李斯感兴趣的是老师把堂堂的上大夫、县丞、还有那些巫师批驳得张口结舌,目瞪口呆。百姓们虽无学问,可是都拥戴老师,这比那千镒黄金更为宝贵。

  幽兰在家中陪伴母亲,没有去观看庆典,但她听说屈润大夫和巫师们在台上一个个就像那立冬之后的蚂蚱,都动弹不得了,笑得合不拢嘴。

  李斯、陈嚣和幽兰三个人说着讲着,笑得前仰后合。

  荀夫人有些担忧,她问:“不是说那个屈润大夫已经偷偷地回都城了吗?”

  幽兰鄙夷地说:“他呀,为了救他的儿子,给我爹请赏,来讨我爹的好,结果闹了个没趣,不夹着尾巴逃跑,还留在这儿干什么?”

  李斯思索着:“这个屈润大夫,是楚国有权势的贵族,论辈数,他该是屈原大夫的堂孙。楚王和令尹对他甚为信任,不可等闲视之。他急急赶回郢都,恐怕不会善罢甘休。他会在楚王和令尹面前拨弄是非,生出些事端来!”

  “哼,小人,奸人,我爹见得多了,不怕他!”

  “唉,如今的事情,说不清楚!”荀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。   

十二

  兰陵普降喜雨,春申君甚为惬意。虽说是天旱三载,饿死了许多百姓,作为令尹有失职之嫌,终因荀况开仓放粮,解救燃眉之急,又代王祭天,求得了大雨,解除了旱象。荀况是他举荐给大王的,这件事他又为楚国立下了一大功绩。

  楚王闻兰陵降雨也甚是欢心,这是天帝的恩泽,也是他的令尹善选贤才,他与春申君非一日之交,可说是生死患难的君臣。为了褒奖春申君办事得力,因之,将他最喜欢的楚宫歌伎送给了春申君。

  这日,春申君正在堂庭中兴致满怀地观看大王新送来的宫中歌伎翩翩起舞,那婀娜细腰,那飞舞的长袖,紫红色的裙裾飘逸,春申君看得津津有味,侍者禀报,屈润大夫求见。

  “啊,屈润回来了,唤他来见。”屈润是他派出都城传送大王旨意,嘉奖荀子的,他要听一听屈润从兰陵带回一些什么好的消息。

  少顷,屈润进来了,恭敬地向春申君施了一礼:“令尹!”

  春申君招手让屈润坐在身旁:“屈润大夫,一路辛苦了。大王陛下送来宫中乐舞,你坐下一同观赏。”

  屈润献媚说:“列国之中以楚国音律为最,楚国以宫中乐舞为最,观赏这种阳春白雪之福,只有帝王方可享受呀!”

  春申君闻言心中得意,问:“屈润大夫,在兰陵见到荀老夫子代我问好了吗?”

  “令尹嘱托,岂敢不遵!”屈润恭敬作答。

  春申君又问:“荀老夫子见到大王陛下封赏的诏书心中喜欢吗?”

  屈润故作矜持:“这……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恕卑职直言,大王陛下的赏赐荀老夫子不受。”

  春申君大为惊疑:“为什么?”

  屈润故意迟迟不讲,春申君催促道:“你说呀!”

  屈润说:“卑职不愿打断令尹的雅兴。”

  荀子不受大王的赏赐,定然是又出了什么大事。他多年从政,还从未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,断然挥手,驱走了正在咦呀唱着舞着的歌伎乐工。在堂中等候呼唤的侍者们见令尹不悦,知与屈润大夫有事,也悄悄退下,偌大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春申君和屈润两个人。

  春申君再次催问:“你说,出了什么事?”

  从兰陵回来的路上,屈润已经把如何向春申君禀报,如何一步一步将荀况赶出兰陵,想得很周到了。如今要开始迈第一步了,他要用简短的话先将春申君打动。看春申君急切的样子,知春申君定然会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,他反而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:“荀况说祭天求雨,信奉吉凶,祈祷鬼神,尽是些愚蠢的行为。”

  “这话是荀老夫子讲的?”春申君不甚相信。

  “是荀况在庆贺天降喜雨的祭坛上,面对兰陵百姓公然所讲。他要兰陵百姓不要靠天帝的恩赐,而要靠像他那样的圣人来治理天下!”屈润讲得十分认真。

  “他,他怎么能如此讲话?!”春申君有些生气。

  “是呀,这不是煽动兰陵百姓反对大王陛下和令尹吗?”屈润在煽动春申君。

  春申君站起身,心中烦躁地自语:“不像话,不像话!”

  屈润从身上取出一束竹简说:“令尹,县丞还收集到有关荀况的民谣,请令尹过目。”

  春申君不看:“你念!”

  屈润一条一条地念竹简上的民谣:

  “来了荀县令,喜雨降人间;

  “来了荀县令,百姓有饭餐;

  “来了荀县令,人人心里暖;

  “来了荀县令,兰陵睛了天。

  ……   

  屈润还要往下念,春申君烦躁地断:“够了!”

  屈润故作气愤地说:“这,这句句都是夸奖的荀县令,在兰陵哪里还有大王和令尹呢?”蟀蛋倒鄄齑荷昃姆从Γ荷昃婺垦暇鄄荒瘢ㄈ皇切暮吲瓖,又不便发作。他觉得是火候了,应该再进行下一步。

  屈润好似不无忧心地向春申君说:“令尹,当年商汤在亳,那里不过只有七十里的土地。武王在郜,那里也不过只有百里的土地。可是后来他们都坐了天下,成了一代君王。荀况乃当今天下知名的学者,兰陵是令尹亲率兵马刚刚得到的鲁国土地。而今,将兰陵百里之地交于荀况,我为楚国担忧呀!”

  “你说,他会怎么样?”春申君问。

  屈润手舞足蹈地说:“令尹,欲知其心且看其行。荀况初到兰陵,不向大王和令尹禀报,就开仓放粮,他将大王陛下和令尹置于何地?这不是有意践踏王权吗?”

  “大王陛下和令尹宽宏大量,可荀况心中则是另有图谋,他是在用大王府库之粮为自己收买民心。如若不信,看他对待大王诏书之情势就可以清清楚楚。”

  “他对诏书怎样?”

  “兰陵大旱三载,大王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,是要他代大王祭天求雨。而他荀况,竟然抗命不遵。”

  春申君吃惊了:“什么?荀况未曾祭天求雨?”

  “此次我到兰陵方知真情,是县丞忠心于大王陛下,依照诏书,设坛祭天,才求得了喜雨普降!”

  春申君再难抑制心中的怒气,他愤慨了:“荀老夫子,我黄歇和大王陛下对你敬若神明,你怎能如此不恭呢?”

  屈润继续绘声绘色地说:“还有,这次在庆贺天降喜雨的祭坛上,荀况当着兰陵百姓,公然不受大王陛下的赏赐,发表了所谓天论之邪说,蛊惑百姓,不尊天帝。在楚国,只有大王是天帝之子,他让百姓不尊天帝,这不是召唤百姓反对大王吗?我在兰陵亲耳听说荀况要在兰陵另立一国。在县丞搜集的民谣中,也有‘跟随荀县令,重建鲁国’之句,请令尹过目。”屈润递过一支竹简。

  春申君接过竹简来反复观看。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是不是看错了,可是反复看来,依然是“跟随荀县令,重建鲁国”。他相信屈润的话,屈润是楚国的世袭贵族,他的每一滴血都是来自楚国的血脉。他又不相信荀子会在兰陵重建鲁国,荀况是个做学问的人,不会有此野心。可是在此诸侯纷争的乱世,也不可不防呀!或许会有哪一个鲁国的贵族后裔,要借用荀子的名望,重建鲁国,这也不是不可能的。这些民谣,这些传之于百姓之中的竹简,无论荀况知与不知,都与楚国的稳固不利。荀况在兰陵的言与行,不尊王权,超越王法,才导致了兰陵的民心不稳。荀老夫子,我黄歇举荐你,是要你使楚国兴旺。我黄歇要你去兰陵职任县令,是为了让你平稳原本是鲁国之民的民心。你怎么倒行逆施了呢?春申君越思越想,心中怒火越旺,手拿那支“重建鲁国”的竹简,气得颤抖:“岂有此理!岂有此理呀!”

  屈润看准了春申君的心境,不失时机地进言说:“令尹,以屈润之见,有荀况在楚国,是祸不是福。不如将他赶走,以免得养痈遗患,后悔莫及。”

  “不可!”春申君连连摇头,“此事万万不可!”

  春申君的态度使屈润摸不着头脑,急问:“令尹,你……”

  春申君说:“列国将我与齐国的孟尝君、赵国的平原君、魏国的信陵君并称为天下四君子。黄歇我礼贤下士,喜养门客天下皆知。倘若我把亲自请来的荀老夫子再赶走,岂不损我名声,被天下人耻笑吗?”

  “何必由令尹出面赶他走呢?”屈润出谋说,“像荀况这样的文人,我最为了解。他们所看重的不是地位,不是金钱,乃是其政见有知音,被采用,且又极爱面子。故尔,倘若大王和令尹对他在兰陵的所作所为,加以阻止,我想不用令尹驱赶,荀况他自己就会离开楚国。”

  春申君思索着:“这……这样做好吗?”

  “为了楚国,请令尹莫再犹豫吧。”屈润又出谋说,“只要令尹写下一封书信,对荀况加以规劝,派人送往兰陵,那荀况就不会再留在兰陵了。”

  春申君思想,屈润的这个主意不错,既可以不失自己的名望,又能够达到目的:“好吧,只是,这信让谁送去呢?”

  “如果令尹找不到更为合适的人,屈润愿再赴兰陵。”

  “此事也只有你了。”春申君随即俯案取笔、墨,修写好了帛书。

十三

  在兰陵酒肆内饮酒的人们一边饮酒,一边海阔天空地谈论。

 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对他的同伴说:“哎,昨晚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天上一颗又大又明的星星,落在了咱们兰陵城里,你说这梦吉利不吉利?”

  同伴说:“昨晚我睡不着,天不亮醒了,出门撒尿,猛然看见县衙那边,一片红光。我回去告诉我爹,他当过巫师,他说那是一种兆应。”

  书生问:“兆应什么?”

  同伴说:“我爹说,是兆应荀县令。”

  书生甚为兴致:“我找人圆梦,说我梦见的明星也是兆应荀县令。”

  一直未有说话的第三个书生说:“你们呀,都在说梦话。荀县令那天在庆贺天降喜雨之时所讲的‘天论’,批驳的就是这些信奉吉凶鬼神的邪说。”

  “哎,鬼神之事,不可全信,也不可不信。不然为何自从荀县令来了,出了这么多吉利兆应?”

  另一张酒桌前,两位老者神秘地议论:“哎,听说荀县令要在兰陵重建鲁国?”

  “我也听人这么说。”

  “荀县令长就的君王相,又有学问,他要是当了君王,可是咱们兰陵百姓的福分呀!”

  “是呀,是呀!”

  这些街谈巷议传到了荀子的书斋。

  陈嚣向荀子报告:“老师,百姓们纷纷谣传你要在兰陵重建鲁国,当君王。”

  “是的,这种谣言已传遍了兰陵城。”李斯也听到了。

  “小人,这是小人所为!”荀子愤怒了,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些谣传有阴谋。

  荀夫人和幽兰闻声进来。

  幽兰问:“爹,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?”

  荀子生气不作回答。

  “为那些别有用心的谣言!”李斯代荀子作答。

  幽兰也甚气愤:“哼,一定是那个小眼睛屈润和县丞捣的鬼,这是有意败坏我爹的名声!若是传到楚王耳里,岂不是有杀头之罪吗?”

  荀夫人焦急地向荀子说:“你赶快给楚王和春申君写上一封书信,说明真情吧。他们若是信了谣传,可是了不得!”

  李斯也同意荀夫人的话,劝说荀子:“是呀,老师,写封信吧!”

  荀子沉静地从几案边站起身,在书斋中往来慢步,说:“滚动的圆珠,到低洼之处就会停下来,流言蜚语传到贤明人的耳里就会终止。倘若楚王和春申君贤明,自然不会听信这些谣言;倘若他们昏聩,写上一封书信也无济于事!”

  屈润拿到了春申君写好的书信连夜起程,重奔兰陵。他的儿子尚在兰陵的监牢中,他害怕荀子这个连大王和令尹都不放在心上的人,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发令,把他的宝贝儿子杀了。所以,一路上马不停蹄,六七百里路程仅仅用了不足四天就到达兰陵。

  屈润住进官驿,首先足吃足喝一顿,在路上三四天没有吃好饭了。而后叫来县丞,与县丞密谋一番。

  县丞得意地向屈润邀功:“自屈大夫走后,兰陵城中就四处传言,荀况要在兰陵重建鲁国,他要当君王。”

  “好!”屈润说,“我这次来,就是要给荀况一个好看!”

  次日一早,屈润率两名佩剑侍卫闯进兰陵县衙,县丞随其后。

  屈润巡视一周,不见荀子,大声问道:“荀况在那里?”

  县丞急忙应声说:“我去唤他!”

  此时,荀子从内室出来,县丞忙说:“啊,荀县令,屈润大夫奉命来到。”

  荀子向屈润拱手道:“啊,屈润大夫,前次不辞而别,这次重到兰陵何事呀?”

  屈润还礼之后说:“荀县令高论震耳欲聩,你又不受大王陛下恩赏,屈润我不得不返回郢都向大王与令尹禀报。这次么,是大王和令尹另有差遣。”

  荀子问:“可有大王和令尹手谕?”

  “有!”屈润从身上取出一卷帛书,向荀子晃了一下,又收回去,“这封帛书,少时给你。我要先告诉你,这次我来可不是为你贺功的。”

  荀子冷冷地看了屈润一眼。县丞讪笑着问屈润:“屈润大夫有何指教,请讲。”笾焊咂锏厮担骸拔艺獯问欠钔趺膊槔剂辍!±

  县丞故意问道:“屈润大夫,要巡查什么?”

  李斯、陈嚣此时走进衙来。

  屈润大声说:“大王陛下和令尹让我巡查为何兰陵县令两次抗命不遵?上不报大王和令尹,下不听同僚谏言,打开府库,放粮于民,究竟是何居心?为何在兰陵只闻有荀县令,而不闻大王陛下与令尹?为何在百姓之中传言兰陵要重建鲁国?”

  “啊!你……”谣言得信了,阴谋得逞了。荀子气得几乎晕倒,李斯、陈嚣急忙上前扶住。

  李斯愤怒地对屈润说:“这是污蔑!污蔑!屈润大夫,你说此话要拿出根据来!”

  屈润冷冷一笑:“哼哼,我乃奉命巡查,根据自然会有。究竟为什么,我会查个清楚!”

  荀子强忍住内心痛苦:“好,好!我荀况来到兰陵不足半载,竟然有了这么多的罪名,请你去查巡吧,百姓是面镜子,百姓是面镜子!”

  李斯上前一步说:“屈润大夫,我们老师是令尹春申君亲自从齐国邀请而来,楚王陛下曾说楚国刚刚灭了鲁国,兰陵需要一个德高望重人来治理。楚王陛下和令尹尊荀老师为师,说兰陵的治理皆由荀老师作主。楚国之政令,也以兰陵为师……”

  屈润打断李斯的话:“不要说那些旧话啦,你们看看令尹写的亲笔书信吧!”屈润将帛书取出,陈嚣上前接过。

  屈润不可一世地拂袖而去。

十四

  时已入秋,晚风凉爽,天高地阔,月亮分外的明亮。几片秋叶飘飘落下,叶子并不枯黄,它在告诉人们,秋天来了。

  荀子的书斋彻夜亮着灯。一阵秋风吹来,带进了廊下幽兰从灵儿家中取来的兰花之香。这花儿香得清心,沁人肺腑,令人陶醉。闻到兰香,荀子想到灵儿,想到灵儿之死。由灵儿之死想到屈光,想到屈润。屈润两次奔赴兰陵,两副嘴脸,一样心肠,都是为了他的儿子。儿子,为了儿子可以不顾王法,为了儿子可以制造谣言,为了儿子可以拨弄是非。人之性恶,人之性恶呀!

  他的面前摆着春申君的书信,这书信荀子已经看过了许多遍。他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,耳中还不断的响着春申君信中的话语:“……黄歇闻悉,荀老夫子赴任兰陵以来,奋力勤政,辛劳倍至,深得民心。然老夫子擅放库粮,演说天论,诸多举措与楚国之国法相悖,与楚国民俗相违,兰陵地方官吏多有微词。大王陛下闻知,心中甚为不安。望荀老夫子引以为戒。大王陛下与我愿请荀老夫子回到郢都参与国政,以便随时请教。黄歇敬止。”

  他很痛惜,春申君也听信了谗言。一个勇于大义援救危难的丞相,一个敢于与秦国抗衡的春申君,一个有志于一统天下的贤臣,如今被谗言击中了。春申君,你的勇敢哪里去了?你的雄伟气魄哪里去了?你的礼贤下士、广揽贤才的品德哪里去了?或许,你根本就是一个怯懦的人,一个心胸狭窄的人,一个嫉贤妒能的人。

  信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。荀况我开仓放粮是擅越了王权,我的天论演说与楚国信奉鬼神的旧俗相违,兰陵县丞告我的状,还有一些危言耸听的谣传,你对我荀况不放心了,要免去我的县令之职了,可又顾及情面,要把我请回郢都,束之高阁。

  太可悲了,太可气了,太令人心伤了!

  荀况为助你兴国而来,为助你成就统一大业,免除华夏数百年战乱而来,哪里是为谋求一个小小的县令之位?

  让荀况我“引以为戒”,我究竟应该“引以为戒”的是什么?

  东方露出曙光,传来声声鸡啼。

  幽兰提着瓦缶到廊下为兰花浇水,她爱这兰花如同爱怜自己的生命。

  李斯和陈嚣也起了床,走到荀子的院中来。李斯和陈嚣都挂记着老师。他们知道,昨日屈润带来了春申君的信,老师的心中一定很难过。

  李斯轻声问幽兰:“老师呢?”

  幽兰满面忧虑:“多爹还在书房里。听我娘说,我爹一夜未曾入睡。”

  李斯愤愤不平:“这个屈润太可恶了,春申君的书信也让老师伤心。”

  陈嚣应和着:“是的,咱们去看看老师吧。”

  荀子一身儒装,忙碌着将一捆捆的书简从书架上往地下搬。

  县令的官衣官巾弃置在一旁。

  李斯、陈嚣走进门来,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。

  李斯不解地问:“老师,你……”

  荀子没有回答,继续忙碌着。

  陈嚣上前帮忙:“老师,你这是做什么?”

  这时,荀夫人和幽兰也进书房来。

  “我们离开这里!”荀子看看众人,叹息道,“当今之最大病患是让贤能的人做事,却让不贤无能的人去限制他;让智慧的人去谋划,却和愚蠢的人去议论他;让品德高尚的人去实行,却与品德卑劣的人去怀疑他。俗话说,美女的姿色在丑人看来便是罪孽!我在兰陵为国为民,楚王和春申君竟然轻信谗言,以为我在兰陵有非分之图谋,这是对我的莫大污辱!”

  陈嚣不解:“老师,春申君不是请你回到郢都参与国政吗?”

  李斯心中明白:“这分明是表示对老师的不信任!”

  幽兰生气地说:“对,我们走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!”

  荀夫人望着荀子问:“我们到哪里去呢?”

  “去赵国。人老归故土。赵国自从长平大战之后,国势衰弱,急待复兴,我要到故国去,为故土复兴助一臂之力。”荀子说得很坚定。

  “爹,咱们说走就走?”

  “就走!”荀子不容置疑。

  “好!”荀夫人对幽兰说,“兰儿,走,咱们也收拾一下。”幽兰随从荀夫人出了门。

  陈嚣还在气愤中,他走到荀子面前说:“老师,你讲过,尊重圣人的君主,称王于天下;敬重贤士的君主,称霸于诸侯;敬重贤士的君主,国家可以长存;怠慢贤士的君主,国家必然灭亡。楚王和春申君连老师这样的圣贤都不尊重,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!”

  李斯催促陈嚣:“师弟,不要多说了,我们赶快帮老师整理行装吧。”

  “不必,你们先各自回去收拾一下,快把车马备好。”荀子说。

  “好!”李斯和陈嚣一同走出书斋。

  行程既定,说走就走,毫不犹豫。李斯、陈嚣等弟子准备好了车马,将荀子的书简一捆一捆搬到车上。荀夫人和幽兰也整理好了行装,先后上了车。

  “告别了,兰陵!”荀子走出书斋,一阵心酸,长叹一声自语道:“兰陵,我本欲在此修堤梁,开水渠,严法度,明礼义,兴教化,使兰陵政通人和,成为天下之楷模,难道一腔宏愿,就此付之东流了吗?!”

  荀子的眼眶中落下了滚滚的热泪。

  衙役急匆匆把荀子携家眷弟子离开县衙的消息报告县丞,县丞忙又禀报与屈润:“屈润大夫,荀况携家眷和弟子走啦!”

  屈润惊喜:“当真?”

  “一大早就出了城,有人亲眼看见,报与下官。”

  “荀况去往何处?”

  “听说要去赵国。”

  “好!”屈润得意地说:“你快,快让人打开囚牢,把我的儿子放出来!”

十五

  荀子携夫人、女儿弟子西行奔赵国去。

  兰陵的秋色是十分美丽的,葱郁的远山,宽广的平原,肥沃的土地。夏日雨后种的黍稷高粱已经穗满粒重,沉甸甸的,眼看就要收割了。此时与来时的景色大不相同,严重的旱灾已经过去,临近的是丰收在望。

  去了,去了!

  来之快,去之匆。荀子坐在车上,望着这即将收获的原野,一丝失意的忧伤涌上心头。本要在兰陵治理一方,亲自施政,为世人做出一个榜样。如今,皆成为过往云烟,令人心痛。

  荀子的车由李斯驾驭,走在前面。荀夫人和幽兰乘坐的车子随在后面。所有的人心中都不是滋味,失去了来时的兴致,增添的是难捺的心酸。

  陈嚣出兰陵城不久,就与荀子分手。他受荀子之命,独自骑马,奔往郢陈都城,去见春申君。

  侍者向春申君禀报:“荀况的弟子陈嚣求见。”

  春申君感到有些突然,陈嚣来见我何事呢?

  自从屈润带了他的亲笔书信去见荀子,他就一直在等待着屈润的回禀,如今,屈润的回禀未至,先来了一个陈嚣,使他甚为不解。想来想去,想不出个子午寅卯,只有让陈嚣进来一问。

  侍者引陈嚣来到春申君的客厅,春申君以礼相待,请陈嚣入坐。陈嚣恭恭敬敬施上一礼,说:“令尹,荀老师有书信一封,让陈嚣专程送来。”

  春申君接过陈嚣送上来的书信,心中沉甸甸的。他猜想,这信中定然写下了许多使他难堪的话,或者是荀子对自己在兰陵的所作所为进行的辩解。这二者,当然他希望的是后者,然而,打开竹简上的封泥,见信中只有一句话,言荀子到赵国去了,兰陵的县令请他另请高明。

  “荀老夫子到赵国去了?”春申君吃惊的问。

  “是的,已经起程五天了。”

  春申君手持书信,默然有间,面对陈嚣,不知说什么好。

  陈嚣冷冷地看着春申君,说:“令尹,陈嚣告辞了。”转身欲走。

  “慢!”春申君当即立断转身对侍者说:“你立即备下最快的车马,我要去追回荀老夫子!”

  陈嚣说:“追不上了,现在怕是已经走出楚国了。”

  “就是到了赵国,我也要把荀老夫子追回来!”春申君再次命令侍者,“去,按我的吩咐,我要马上起程!”

  “是!”侍者快步退出厅去。

  春申君站起身来,走到陈嚣面前,用亲切的口吻说:“陈嚣先生,请你少候,待我去更换衣服,我们一同去追回荀老夫子!”

  陈嚣迷惑了,这位令尹,他对老师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啊!

  春申君由客厅回到寝室,更换出门的衣裳,他的两个爱妾,一名佩珠,一名琼玉,对春申君的行为都十分奇怪。

  佩珠不满意地问:“当初要赶人家走,眼下人家走了,又要亲自去追回来,真不知令尹爷是怎么想的!”

  琼玉也说:“再说,为了一个老头子,也不值得你令尹爷亲自去追呀!”

  “你们懂什么!”春申君甚不耐烦,“只因我喜受宾客,爱惜贤才,天下才有三千贤士聚至我的门下,为我所用。我追的岂止是一个荀况!”说完大步走出门去。

  佩珠指着走去的春申君,悄声向琼玉说:“啊,原来令尹爷是做给人看的。”

  二人背后嘻嘻笑个不止。

十六

  荀子一行,本可走濮阳,过黄河,经邺县至邯郸。因半年多未闻韩非音信,师徒情感至深,荀子心中挂念。在兰陵任上时,无暇顾及,如今既已离任,愿意绕些路程,经魏国都城大梁(今开封),去新郑,看望韩非。

  一日,到了魏国和韩国的边界,忽闻人喊马嘶,杀声一片,前面烟尘滚滚。李斯急忙勒马收缰,惊觉地向荀子说:“老师,好像前方有两军交战。”

  荀子向远处张望,见前方旌旗纷乱,车马奔腾,一支散逃的兵马,如潮水般沿着大道向这边涌来。他们前行阻挡,后退已来不及了。

  原来,这是秦军在乘胜追击韩国的败兵。得胜的秦师如下山猛虎,兵败的韩军似丧家之犬,一个紧追不舍,一个仓皇逃命。兵车,马匹,步卒,手执长矛、戈、戟、军旗,沿着大道,踏着田野,掀起了团团烟尘,很快奔到了荀子的面前,把荀子和荀夫人的两辆高轮马车夹在乱兵之中。驷马受惊,随着混战中的兵车,无目的地狂奔起来。李斯和另两个驭手使尽全身力气也驾驭不住,只好任其在田垄上,在沟壑中颠簸横行。

  幽兰在车上不断地惊叫着:“爹……”

  荀夫人也不断呼喊着李斯的名字,荀子也不断回头呼唤着兰儿,以求得互相照应。然而,他们的相互呼唤被乱军的嘶杀喊叫所淹没,起初相距较近,还听得见,以后两辆马车,不受驭手左右,狂奔乱跑,也就各奔东西。喊声听不见,连车和人也看不见了。

  荀夫人乘坐的车子,在旷野上颠簸飞奔,向东南方向去了。奔到一个道路的急转弯处骤然翻倒。荀夫人和幽兰被摔在地上。幽兰的脸上、腿上都碰破了皮,流着鲜血。她不顾身上疼痛,从地上爬起来,忙寻找母亲,喊着:“娘!……”

  荀夫人被摔倒在路边的坑洼处,疼痛地呻吟。她的腿被摔断了,一点也动弹不得。幽兰奔过来,见母亲伤势这样重,趴在母亲的身上痛哭起来。

  荀夫人安慰幽兰:“不要哭,我们没有被乱兵杀死,就是捡了一条命。快去看看驭手和马车怎么样了?”

  幽兰止住哭泣,走到马车旁,只见四匹马只剩下了一匹,还被压在车辕下边,那三匹马已不见踪影。再寻找驭手,那驭手被踏在马蹄下边,头上流着鲜血,已经死去。

  幽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惨状,她望见驭手的尸体,惊叫着跑到母亲身边:“娘,那驭手已经死了!”

  马跑了,驭手死了,一老一少被扔在这荒野道边。荀夫人想到这里,也恐惧起来。她搂着幽兰,心伤落泪。幽兰看着母亲流泪,也放声痛哭。

  “兰儿,我们母女可该怎么办呀?”

  幽兰哪里有什么主意,听到母亲这样说话,也只有心伤的哭泣。

  一群乌鸦飞来,在荒野的树枝上盘旋,在荆棘中嘎嘎乱叫。它们提醒荀夫人,天就要晚了,如果天全黑下来,再有乱兵和野兽,该怎么办?自己已经老了,腿也残了,还有女儿呀,她还年轻!想到这里,荀夫人为幽兰擦了擦眼泪,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:“兰儿,咱们母女不能都在这里等死,你要快找你爹去。”

  幽兰听娘这样一说,哭得更为伤心:“娘!我不能离开你,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!”

  荀子与李斯冲出乱军之后,寻不到夫人和女儿,在一个小镇上寻了店铺住下,让李斯和另外两个弟子,分头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。

  李斯骑马沿着来时的大道寻去,只见道路上横卧着乱兵的尸体、兵器、战旗,损坏了的战车和死伤的马匹。他仔细地寻找,察看,哪里也不见荀夫人和幽兰的踪影。

  太阳西沉,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。鸟雀飞旋归巢,稀少的行人,也急急忙忙赶路宿店。

  李斯手牵马匹,徘徊在荒凉的大道上。

  远处,一辆豪华的马车驰来,行得很快。李斯望见了,不知是什么人。

  忽听有人喊:“师兄!……”

  啊,这是陈嚣的声音。

  李斯尚未看清匆匆骑马的陈嚣,陈嚣已经在他的身边跳下马来:“师兄!……”

  “啊!陈嚣师弟!”李斯十分惊奇,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陈嚣。

  陈嚣关心地问:“你怎么在这里?老师和师母他们呢?”

  李斯指着满目战乱惨状的荒野说:“我们在这里遇到了秦军追杀韩兵,被乱兵冲散,老师现在住在前面镇上的小店中,等待寻找师母和幽兰,我们找了许久,也未见师母和幽兰失落在何处。”

  陈嚣听了,心中难过:“这,这可怎么办呀?”

  “只好继续寻找。”李斯望见后面的车马临近,问道:“师弟,后面车上坐的是什么人?”

  未待陈嚣开口,后面的马车已经停下,春申君掀开车帷,在车上向李斯拱手道:“李斯先生!”

  李斯惊奇了:“令尹?”

  春申君下车走到李斯面前:“李斯先生,怎么匆匆而去了,荀老夫子呢?”

  李斯支吾道:“啊……老师住在前面镇上的小店里。”

  李斯引春申君来到客店,这客店是个车马店,仅有几间茅草客房,院子很大,可以容纳几十辆马车。荀子住在一间较为洁净的屋子里,地上铺着草席,没有几案、卧榻,住店的人只能席地而坐,卧地而睡。

  陈嚣随李斯先行一步,向荀子作了通禀。荀子见到陈嚣甚为高兴,听说春申君追来了,心中有些不悦。这位春申君,写信赶我离开楚国,如今又追上来,究竟是何意呢?

  春申君低头走进门来,笑微微地向荀子施礼:“荀老夫子,不想我们在此荒野小店相见了!”

  荀子还礼,不冷不热地请春申君席地而坐。

  李斯和陈嚣告辞出来,重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,屋内仅剩下春申君和荀子两个人。

  “荀老夫子,究竟是哪个冒犯了你?如果是我黄歇有冒犯之处,我向你赔礼;如果是属下臣子,我拿他治罪!”春申君十分诚恳地说。

  荀子摇头未语。

  春申君又说:“那么荀老夫子何必要离开楚国而去呢?大王陛下和我衷心希望老夫子留在楚国,参与朝政,做我等的老师呀!”

  荀子平淡的回答道:“感谢令尹的盛情。荀况实在是人老思故土,愿在赵国养老安闲。”

  天已经全部黑下来,李斯、陈嚣焦急地走进门来:“老师,我和陈嚣师弟依旧没有找到师母和幽兰她们!”

  陈嚣也说:“我们把附近的村镇和山林全找遍了!”

  春申君佯做吃惊的样子说:“丢失了夫人和爱女这怎了得?明日,让我带的人与你们一同寻找。”

  深夜,一勾弯月挂在中天。

  荀子睡不着,出了房门,到院中独自散步。秋日的蚊虫在头顶、身边飞旋,荀子走到哪里,那些蚊虫跟到哪里,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片。荀子心中烦躁,想着夫人和女儿,也顾不得蚊虫的叮咬,他仔细回想着乱军中的情景,似重又听到战马的嘶鸣,刀剑的撞击,唯独想不出他与夫人和幽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失散了。

  李斯和陈嚣知老师心中难过,也没有入睡,一同来到荀子身边。

  陈嚣说:“老师,天不早了,该歇息了。”

  李斯理解荀子的心情,安慰说:“老师,你不要想得太多,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师母她们的车马冲出了乱军吗?我想她们不会出什么大事的。或许现在她们正在往韩国方向追赶我们呢。”

  “但愿如此吧!”荀子与李斯、陈嚣商量,“李斯,陈嚣,明日咱们就动身前往韩国。”

  陈嚣说:“老师,春申君昼夜兼程追赶到这里,他是想挽留你的。”

  荀子摇摇头:“他根本没有诚意,只不过为了他的名声,做做样子而已。”

  陈嚣向李斯提议,“李斯师兄,要不你先和老师去韩国,我留下来再寻找一下师母她们。”

  李斯没有回答,等待荀子发话。

  荀子说:“不必了。我们明日清晨一同走。”

  翌日,阳光初露,荀子一行即准备启程。春申君过来送荀子。

  荀子告别春申君说:“令尹,谢谢你的好意,请回吧!”

  春申君不无惋惜地说:“荀老夫子执意要离开楚国,前往赵国,看来黄歇难以挽留。好吧!老夫子,你们可以放心而去。我们相处一场,黄歇我愿尽朋友之谊。你走后,我会让人帮你寻找夫人和令爱,倘若她们尚在楚国,黄歇会派人专程将她们送到赵国去。”

  “谢令尹!”荀子思想了一下说:“令尹,离开楚国之前,荀况有一言相赠。”

  春申君拱手:“请指教!”

  荀子诚肯地说:“楚国之未来系于令尹一身。令尹当近贤良,远小人,明是非,辨忠奸。”

  “啊……”春申君无言以对,“黄歇一定牢记荀老夫子教诲。”

  荀子上车与春申君挥手告别。

  车马渐渐远去。

十七

  韩非回至韩国,初见韩桓惠王,因口吃之疾受到君臣的奚落,心中甚为痛苦。以后曾两次求见于韩王,宫人都回说陛下身体不爽,不愿再见他。但韩非报国之心不死,他察访于韩国朝廷内外,洞察碍于韩国强盛的弊端,思考解除弊端的方略,写成文章,奉献于大王。有的送到大王手中,不合大王心意,弃之一边;有的送不到大王手中,就被那些妒嫉他的佞臣抛掉,韩非十分伤心。

  所幸的是,韩非在族人的照料下娶了一位好妻子,她贤淑,温存,知礼,很能关心他。这使韩非每遇折磨的心得到一些补偿。

  韩非的府邸在新郑都城一条僻静的街道上。高高的大门,引路直通客厅,客厅后院是书斋,韩非的报国之志难抒,就闭门写起了文章,在他的书斋中堆满了一捆捆写过和未写过的竹简。

  韩非夫人走进门来,恰至韩非住笔,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:“啊!夫人,我又写好了一篇文章。”

  韩非夫人走过去,坐在韩非身旁,拿起简册念道:“‘有度。国无常强,无常弱。奉法者强则国强,奉法者弱则国弱。’夫君,你这开篇之句写得好呀!”

  韩非也甚得意:“是么?”

  “是的。我想,你若是把这篇文章送与大王,大王见了这开篇第一句,就一定会再往下看的。”她鼓励着自己的丈夫。

  韩非并不报多大的希望:“唉!也许它到不了大王手中,就被那些蠹虫给吃掉了。也许到了大王手中,大王初看这头一句,就将它扔掉了。”

  “不会的。夫君屡向大王谏言,你的学识,你的赤子之心,总有一天感动大王的!”

  “但愿有那么一天吧。”

  韩非夫人突然想起:“夫君,适才家奴禀报说,荀老师带着弟子李斯和陈嚣昨日到了,就住在城内馆舍中。”

  韩非惊喜:“怎么,荀老师到韩国来了?”

  “听说他们是往赵国去的。”

  “荀老师在楚国做兰陵县令,为何要去赵国呢?”

  “不清楚。夫君,你该到馆舍中拜见荀老师呀!”

  “是的,只是……”韩非十分想念老师,转念一想,又有些迟疑了,我见了老师说什么呢?当初与老师分别之时,老师曾勉励我要像当年申不害辅佐韩昭侯那样,成就一番大业。我费尽心血写下的上书,一次一次被大王打了回来。面见大王又一次一次吃尽了白眼。那些被大王重用的所谓高人,长者,勇夫,皆是些不守法令,贪图私利的蠹虫。国家赖以富强的耕农、战士,相反劳苦而又贫贱。那些国家的蠹虫却享受富贵和尊荣!我的文章只可当柴烧,我的主张无人赏识,见了老师,我说什么呢?

  老仆颤微微地走进书斋,说:“公子,门外有人要见你。”

  韩非问:“什么人?”

  “说是你的老师和师弟。”

  “啊,荀老师来了!”韩非喜出望外,急忙起身走出书斋。

  韩非快步走到门前,老仆将大门打开。荀子、李斯和陈嚣出现在门外。

  韩非激动地上前跪拜:“老师……”

  李斯和陈嚣向韩非施礼:“师兄!”

  “师弟!”韩非抓住李斯、陈嚣的手,不知说什么好。好久才想起向荀子等人介绍他的夫人。

  韩非夫人向荀子恭敬施礼:“荀老师!”

  韩非又向夫人介绍李斯和陈嚣。韩夫人彬彬有礼地请客人进到家里。

  在客厅,韩夫人亲自为荀子和李斯、陈嚣斟茶。

  韩非今日与老师和师弟相见,心中激动,因口吃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  还是李斯先开口:“师兄,我们随老师去赵国,老师久未听到你的消息,心中挂念,特意绕道新郑,来看望师兄。”

  荀子呷了一口茶说:“是呀!常言师徒如父子。韩非跟随我多年,临淄一别,心中常常挂记。这次由楚国去赵国。我就是多走上三天五天的路程,也要看你一看呀!”

  韩非听了李斯和荀子的话,心中更为激动,多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。他突然伏地,失声痛哭:“老师,你……你的教导,弟……弟子从未忘记,怎奈……”韩非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陈嚣上前扶起韩非:“师兄,起来慢慢讲。”

  韩非止住悲泣,十分费力地说道:“弟子回到韩国,一心为国效力。我以为,韩国如今虽然弱小,然而,国无常强,也无常弱。只要大王肯以法治国,韩国必能强盛起来,不再受强国之欺。可是大王听信那些奸人之言,对韩非的谏言只字不听,那些奸人更是嘲笑韩非,连说话都结结巴巴,还会有什么强国妙策!”

  荀子气愤道:“人间的最大祸患,莫过于愚昧昏庸之辈毁弃德才兼备之人。”

  接着安慰韩非:“韩非,芷兰生在荒山野谷,不会因无人赏识便失去芬芳,贤士居住僻壤,也不会因不被任用便无真知灼见。”

  李斯十分同情韩非的处境,建议说:“师兄既然不为韩王所用,不如随老师一同去赵国!”

  陈嚣也同意李斯的话:“是呀,师兄,随我们去赵国吧,不要守在这儿总受窝囊气!”

  韩非摇摇头:“一则,我如今已有家室;二则,我是韩国人,不忍心看着韩国受人凌辱。我相信,我对韩国会有用处的。”

  荀子想了想说道:“也好,明珠埋在土中,终有一天会放光的。”